“无师无尊”四个字一说出口,十三眉心陡然抽搐了一下,不禁咬了咬牙根,胸口一阵起伏,在心里对自己狠狠斥了一句“不孝”,脸上却从容如故道:“我是野路子上的。籍籍无名、碌碌无为罢了。”
徐飞听了十三这话,才松了口气似的继续说道:“红兄这样说,我便放心了!你只要不是已故姜黎太傅的姜派一脉就好!”
十三心头一动,一副似懂非懂的语气问道:
“怎么,姜派如何?周派又如何?我可听说,早年,昔日姜太傅与今日的周太傅乃是情深义重的知己好友,想来画坛上平分秋色的周派、姜派也必定亲如一家才是啊。”
徐飞不禁一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一边伸出手指对画十三指指点点,语重心长地笑道:
“红兄,你恐怕不只是野路子上的,恐怕还是野山沟里来的吧!既然你我志同道合,我徐飞也不拿你当外人,什么亲如一家,俩字——狗屁!什么平分秋色,现而今宫中翰林画苑的太傅早换成了当朝郡马——周荣啊!那姜派的地位能和周派比肩一二么?”
十三原以为,天下人自始至终只知道昔日翰林画苑赫赫有名的“翰林双绝”——姜黎和周荣乃是多年交好、亲如手足的知己挚友,哪怕到了今日,周荣每逢姜黎祭日还会大肆张罗地亲自祭拜。整整十年了,年年不落。周太傅摆出的这副“伯牙子期”的知遇念旧之心也一直为天下人所津津称道,想不到,这徐飞竟能看出几分一般人所不知的内情来,想必,他为了这次的画馆之行一定备足了周荣的功课,没少花心思打听周荣这人。
十三见徐飞正流露着一脸得意洋洋之态,一下子了然于胸,于是明知故问道:
“看来,徐飞兄弟乃是周派的丹青妙手了!真是可喜可贺,此次画馆选拔民间画师正是周太傅全权负责,愚兄先以茶代酒,预祝徐飞兄弟能博得周太傅青眼了!”
十三端起茶盏,与徐飞一饮而尽,一旁的徐达和长灵亦浅啜作陪。
如徐飞这种无甚自知之明的人,最听不得半句赞语,十三寥寥数语便叫他踌躇满志地找不着北了,已是无酒自醉,满心欢喜地继续对十三掏心掏肺道:
“红兄啊,实不相瞒,抛开门派立场不谈,单单看画,我还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他的画里啊,好像总有些超出了画师之外的东西,洒脱、超然、真实,这些还是次要的,最惊人的是他画里带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悯,别说寻常画师画不出来,就是能看出来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啊!”
十三听罢,顿时对这个意在追名逐利的徐飞刮目相看。想不到,在姜黎离世多年之后,还会有素不相识的晚辈这样言辞恳切地追忆姜黎的遗风,十三先是心头一暖,接着,又如涨潮一般漫上了无限的酸楚和哀恸。
哪怕姜黎的遗作仍在、画名流芳,但那双画画的手早已经冰冷枯槁,化作了一抔黄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当时年仅十几岁的画十三亲眼看到如生父一般的师父死在自己面前时意识到的。十年前,姜黎在御前大殿上与周荣的比画过程中,突然七窍流血、不治而亡的那一幕,对于画十三而言,已是心中藏之、无日忘之。
此刻,十三的心里不禁暗暗翻涌起惊涛骇浪,万般滋味漫上心头。或许,如果在姜黎的画里没有徐飞所说的那些超出画师之外的东西,那么他今天还会是高高在上、安安稳稳的大殷国舅、翰林太傅。
十三压抑心头的汹涌,淡淡问道:“徐飞兄弟似乎对姜太傅独有见解啊。”
徐飞摆摆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学画时跟着老师学的是姜派画法,方才所言还都是老师的解读,不知怎么就记在了心上,后来,和姜派有关的画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该画什么。红兄,我能感到你是聪明人,我有一句劝,不知你愿意听否?”
十三的眼睛盯着桌上跳动如萤、微小如豆的蜡烛火苗,深邃的眸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扬着眉梢道:“徐飞兄弟可是想要劝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门下,他日飞黄腾达也好有个照应?”
徐飞二人在京中本就举目无亲,更无可仰赖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机缘巧合地遇上个能说得上话的,而且又颇有头脑的画十三,自然想要结交攀附一二,就算从他身上捞不到什么实打实的好处,但起码多份交情多条路。徐飞想不到,十三一语道破了他的那点心思,不禁讪讪的语塞了片刻后,一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样子说道:
“红兄,什么飞黄腾达的话且放在一边。往轻了说,我劝红兄投入周派,是在为红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说,”徐飞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半眯起他那一双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转了转,确认饭馆里除了他们这一桌子再无旁人,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这往重了说,我是在为红兄的性命考虑啊!”
十三听到这里,心头一怔,想着徐飞手里莫不是握着什么不为人所周知的内幕消息不成,而且又说得这样性命攸关,便更加不动声色地笑岑岑问道:
“我不过一介小小画师,何以会有性命之忧?况且,徐飞兄弟,你尚不知我画功几何,万一我投入周派门下,抢了你的风头,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若画馆里单凭画功优劣来定人之进退,我又何必这样抬举可能会成为对手的红兄你呢?”徐飞见十三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自己是在满口胡诌一般,不禁急躁起来:
“你以为这些年姜派画师渐渐凋敝零落是什么缘故?你可知当年参与宫中那幅巨画制作的那些姜派画师他们如今——啊——”
徐飞越说越急,腹上的伤口被扯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蜷了起来。徐达连忙扶住了他,劝他有什么话改日再继续说,先回房休息,徐飞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奈腹部伤口上阵阵疼痛难忍,只好在徐达的搀扶下回房去了。
十三站起身来,和长灵一起帮着搀扶了徐飞几步,关切了句好生休息后,十三又若有所思地缓缓坐回了桌旁,提起已经温凉的茶壶,目光黯黯出神地斟了一杯茶,耳畔回响着徐飞方才的话,不禁苦笑了一下:
原来一个人不论爬到多高的地位,那份狠辣的善妒之心也不会收敛分毫。从十年前对姜派弟子的赶尽杀绝,到十年后画馆选拔的嫉贤妒能,当今翰林画苑的第一画师、大殷皇家的堂堂郡马——周荣周太傅,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越陷越深。
但最让十三留意的还是徐飞最后没说完的那句话。十三知道,徐飞所言那幅的巨画,正是昔日旧太子举办登基大典时,作为国舅的翰林画苑姜太傅亲奉圣命,倾全派弟子之力,历时整整九个月才创造出的旷世之作——《萤火图》。
这幅画是依据大殷历代君王所怀揣的家国理想和政治期许所描绘出的繁荣盛世。在以大殷的名山大川、锦绣山河托为边框的二十尺漫漫画卷里,共绘有仕、农、商、医、卜、僧、道、胥吏、妇女、儿童、篙师、缆夫等各色人物三千多个,牛、骡、驴、骆驼等牲畜两百匹,大小船只三百艘,房屋楼阁五百多栋,车水马龙的宽敞大路四通八达,贯通城乡。画中店铺林立、百肆杂陈,还有城楼、河港、桥梁、货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星罗棋布。包罗有嫁娶、赶集、买卖、上学、看病、丧葬、饮酒、聚谈、推舟、拉车、乘轿等众生万相。整幅画视角之广、格局之大,可谓空前绝后,可贵的是,如此丰富多彩的内容,也能做到繁而不乱,长而不冗,全卷浑然一体,盛世如在眼前。
这幅画更为高妙绝伦之处在于,把它铺在一片漆黑无光的空间中,画上顿时泛起星星点点的无数萤火,如果再在四周足足点上一圈烈烈燃烧的蜡烛,那么万点萤火就会突然跃出纸面,分毫不差地幻化出画中景象,凑近一看,浩浩长卷上好像从光影中托生出了一个泱泱小人国,亦真亦幻,宛若太虚仙境,令人啧啧称叹,引为奇迹。后来,画十三在大漠里为商队所画的无数幅蜃景,便是师承源此。
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十三至今仍能想起,画里有哪几个小人、哪几艘小船、哪几间屋舍是出于自己的稚手。当时,自己可是参与这幅旷世巨画的姜派弟子里年纪最小的,如今,自己恐怕成了那群画师里唯一一个尚在人世的。
当然,这一点,世上除了十三自己,断无第二个人知晓,尤其是那位在翰林画苑高枕无忧了十年的周太傅。而明天,就是周太傅在画馆主持操办的考核、选拔天下画师的最后一天。十三终于要迈出这第一步了。
长灵听着十三从坐回椅子,斟了杯茶后,就一直攥着茶杯,也不放手,也不饮下,不言不语地把茶杯越攥越紧,紧到指节发出了极轻微的咯吱声,长灵担心地问道:
“十三少,你怎么了吗?这杯茶你都握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喝呢?”
十三闻言回过神来后,低眸看了看自己握紧茶杯的手,已因沉思时不自觉的用力而筋骨分明,便稍稍放松了些,却瞥见了茶杯清水里正映着自己左脸上的赫然红印,他稍感安心地扯了扯嘴角。
今后,不论是新知还是故友,见到画十三,记取的都只是一个天生长有胎记的小画师——半面红。
十三佯装生气地缓缓开口问道:“长灵,你方才又叫我什么?这么管不住嘴,是不是明天不想吃好吃的了?”
长灵一下子抬手重重捂住了嘴,不忘嘟嘟囔囔地问道:“是红少、红少!明天咱们吃什么去呀?”
“去画馆,吃个‘开门红’。”
十三眼波微漾,嘴角微抿,举起手中那杯凉透了的清茶,仰头一饮而尽,仿佛一杯下肚的是酒非茶。
此时已是夜色深深,十三又提醒了几遍长灵口风严实些,便让他先上楼歇息去了。他从桌子上搜罗过来京墨留下的半卷桑皮线,把烛台移得更近了些,然后从袖间掏出了那两截残断的木簪,对着忽明忽暗的蜡烛在木簪的断口处细细缠弄起来。
微微跳动的烛火在他的眼底映出点点柔光,俊秀如玉的脸上投着曛黄的光晕,好看修长的双手在发簪上一圈一圈地缠着柔韧纤细的桑皮线。当两截发簪在他手里重新还原为一支新的木簪时,他望着木簪的柔和目光渐渐凝住,越来越多的疑惑漫上心头。
十三只知道,这身带奇特药香的奇女子虽然是位医术高明、医德一流的药师,但是,到底是哪一门派的药师,才能秉持一颗“虽千万人吾往矣”一般的救人之心、才能娴熟运用在病人身上开刀的新奇古怪医术、才能备有许多药效神奇的灵丹妙药、甚至把奇药藏在终日戴在头上的发簪里?
十三的目光越敛越深,眉梢凝着一团轻淡的疑云,此时,桌上的烛台已经燃尽,十三止住了纷纷扰扰的思绪,上楼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咚咚”敲门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