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开门后,见到原来是徐氏兄弟二人精神抖擞、春风满面的站在门外等着,他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
“是你们啊。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么早就来敲门?”
徐飞一脸的急切激动道:“红兄,快收拾收拾!咱们得早早地去画馆,晚了片刻就要排上半天的队,万一错过今天就糟了!”
十三见昨晚伤口上还疼得说不出话、直不起身的徐飞这大清早的就能考虑到这一层,这份绝不错过任何良机的急切心思真是比丹药还灵,十三半眯着眼问道:
“徐飞兄弟,这么早过去候着你身体撑得住么?”
徐飞一手虚捂着肚子,一手抬起摆了摆道:“不碍事的!红兄,你不知道,我这心心念念的画馆啊,能给我续命呢!”说罢,他没有想到,今日这句无意中的戏语竟于不久之后在画馆一语成谶。
十三被徐飞这副积极奋进的憨态给逗笑了,但想到昨夜里修好的木簪还躺在自己的袖中,他便故意懒洋洋地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长了个大大的哈欠,对徐飞眨了眨朦胧惺忪的睡眼,一身倦态地道:
“徐飞兄弟,你有没有听过‘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啊?这天还没亮呢,我还得再睡个把时辰,画馆可不能给我续命,床才能给我续命呢。”
徐飞自然不明白这对他来说孜孜以求的机会,十三怎么不放在心上似的,着急道:“那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红兄,你不急啊、我急!你愿意睡就睡吧,我们兄弟二人先去了,如果早的话,还能在画馆里给你占个吃茶的席位!”
十三半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似的,敷衍地点点头,徐氏兄弟急匆匆地转身赶往画馆去了。十三听着他们的脚步渐行渐远,回头望着长灵还正在分外香甜地酣睡,便轻声穿戴好了衣裳,手里攥着那支木簪,蹑手蹑脚地下楼寻老板去了。
“红公子,你问京药师啊。她在城东有个小药园,名为‘沁园’,病人们找她都是去那里,在园子门口有一个小摇铃,摇响五下,不论一天中的什么时辰,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她必会开门来应。”
饭馆老板见画十三起得这么早,又询问京墨的住处,不禁关切道:“红公子怎么了,难道是身体抱恙吗?”
画十三正低眸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老板说的京墨所在,一抬头却发现老板正满眼关怀地望着自己,十三忙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浓眉紧凝,作痛苦不堪状呻吟道:
“是啊是啊!我昨夜忘记关窗户了,被夜风吹地有些头脑发热,就想着去找医术高明的京药师看一看。”
老板又关怀了几句,便让十三赶紧去看病要紧。望着十三款款离去的背影,老板想起了什么似的,疑惑不解地嘀咕自语道:
“诶?客房的窗户明明在入冬之后就给钉死了,昨晚上刮的风大到把窗户都吹开了吗?我怎么一丝都没听见,是我睡得太死了吗?唉!老了、老了啊......”
十三迈出钟鼎轩后,便把故意抚额的手挪了下来,抬眼看到馆外的景色不禁心头一凛,呆了一瞬。望着映入眼帘的满城银装素裹,他的喉间微微动了动,缓缓自语道:
“好大一场雪啊。”
原来,昨夜里外面已经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下了这么大一场雪。整条大路上的积雪如同一卷细腻无瑕的宣纸,尚未被半点人迹践踏,干枯的高树上压着满枝的晶莹洁白。此刻,半空中仍然纷纷扬扬地飘零着轻盈的雪花,在鱼肚白的天色映衬下,泛着星星点点的淡淡微光,好像是成群结队的萤火虫从灿灿星河间铺陈大地、覆盖一切。
十三紧了紧衣领,踩着一片干干净净、宛如冰壶世界的白茫茫雪地,“咯吱、咯吱”地往城东走去。他的身后,一串签在雪地中若隐若现的脚印之上,偶有阵阵北风扫过寂寥空荡的漫漫长街,他迎头前去的方向,一片黎明的天色将亮未亮,熹微中缀着几点闪烁的星子。
十三走到这条街的转角处,却看到前面的天空中弥散着团团红晕,在晶莹雪地的映衬下,那颜色如同风尘女子微醺时脸上飞起的两片酡红,十三似乎听见有隐隐的丝竹琴瑟声从那方向飘了出来。
再往前走几步,丝竹歌舞声越来越喧腾清晰,一幢灯火通明的阁楼恍若白昼,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照亮了楼上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半条街的白雪地都被映地如梦如幻、灿灿含光。
十三还没来得及看清此楼的招牌是哪几个字,就看见忽然从门里飘出来一个袅娜妖冶的身影,一阵香艳浓烈的脂粉香径直扼住了十三的鼻腔。
“哎哟!是公子你啊!怎么早上才来呢,奴家曼曼都等了你一宿了,讨厌!这天寒地冻的,快随我上楼去,来奴家的温柔乡里好生暖暖!”
十三一下子反应过来,忙推开了转眼就贴上了自己的女人,一抬眼看到匾额上写着“春满楼”三个字,一边脱身离去,一边推辞道:“姑娘你误会了,我不冷、不冷!”
能在门口揽客的青楼女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看着十三虽脸上长了个丑陋的红印子,但五官倒也生得俊俏漂亮,又媚眼如丝地留人道:
“公子不冷,奴家可冷着呢!你舍得曼曼在这风口上捱着这瑟瑟的寒风么?”说着,她又伸手拽住了十三的衣袖,死死缠住不放人。
十三正着急地往京墨的小药园赶去,无奈这女人一味娇嗔纠缠。十三索性停住了焦急的步伐,扭过头,换上一脸邪邪的风流笑意凝望着她,并缓缓低头向那女人的脸上缓缓凑了过去,倒是那女人被十三突然的态度转变搞得稍稍一怔。
十三眼里满是笑意地深深凝望着这女子的眼底,距离不过毫发之近,他温柔如水地款款说道:“看来姑娘美意,盛情难却啊。不过——”
这久经风月场的女人竟被十三这一道目光、一句柔声给撩拨地心头微微一跳,她娇声问道:“原来谦谦公子也是个臭男人罢了。不过什么?”
十三眼尾微提,嘴角攀上一抹狡黠的邪笑兴致颇浓地凝视着这女人,温柔如故道:“不过——我没钱。”
名唤曼曼的青楼女子一听这话,一脸的妩媚顿时如退潮般悉数收回,把手里拽着的十三的衣袖也重重地撒手一抛,口中似有愠怒地冷冷说道:“既然没些铜臭味,哪里有脸来嗅我们的脂粉香!”
话音刚落,曼曼瞥见有什么东西从十三被甩开的袖口飞出,斜斜地扎进了松软的雪地上。十三一看,是自己亲手修好的那支木簪滑了出去,十分紧张地去俯身捡了起来,心里倒是暗自窃喜,终于摆脱了这女子的纠缠,大大地松了口气。
曼曼远远看到那支木簪后,忽然又话锋一转,扬声喊住了十三:“你过来,那簪子我眼熟得很,拿过来给我瞧瞧。”
十三听了,有些疑惑,摸不清曼曼这意思是真对这簪子眼熟,还是想要让十三把簪子送给她,不过京墨这簪子倒也普通常见,不值几个钱,可按理说青楼里的女子什么贵重珠宝没见过,难道是真认得这簪子不成?
容不得十三再多想一二,曼曼已经几步踱到了十三身前,从十三手里一下抽走了簪子。
“姑娘,你怎么——”
十三尚未说完的话被曼曼抬起的玉指一下子按在了唇边,他见这女人细细打量着木簪也就算了,竟提起指尖,弹了弹簪子,似乎在试探簪子里面是不是空心的。
十三眉梢皱起,把簪子从曼曼手里轻轻地收了回来,款语道:“簪子拙劣,恐怕入不了姑娘的眼。”
曼曼眼波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似乎不明所以地道:“怎么这样又破又残的簪子公子还视若珍宝呢?”
十三也不答话,只当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把簪子好生收了起来。他再看这女子,正衣衫单薄地站在风口上,喉间不禁微微叹息一声,然后不言不语地脱下了自己穿在最外面的罩衫,递给了那女子。
曼曼见他这举止,一下子愣住了,却见十三换回了谦谦有礼的样子,淡淡道:“姑娘也说了站在风口上甚感寒冷,我也不能白白嗅你的脂粉香。”
曼曼愣愣地接过了十三递来的衣裳,看着十三在雪地上款款远去的身影,不由得感叹,这人真是好生奇怪。她继续等待街上的人渐渐热闹起来,好多招徕些生意,看着手中尚有余温的素白罩衫,心里着实一暖,眼前又浮现出了十三对那支玉簪颇为紧张的样子,唇边漾起了一丝暧昧的笑容。
十三回想着曼曼用手弹了弹那支簪子的动作,仿佛知道这簪子里面是中空的,只是这春满楼的女子怎么会了解京墨簪子里的玄虚呢?十三边暗暗疑惑着,边踏雪向小药园的方向寻去了。
在这条街的尽头一拐,走上几步,就到了一个清净幽静的小园门前。门上悬着一块素雅的匾额,写有娟秀的两个字:沁园。门边确实如饭馆老板所说,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摇铃,系铃铛的绳子一直长长延伸到沁园深处。
十三正要伸手去摇铃铛,可他想了想,又犹豫着把手收了回来。他来这里也并非看病,若不是今天就要起身进入画馆,之后发生的事想必未卜难料,他也就不用这么早地急着来还这簪子了。
十三又把已经被攥得十分温热的簪子放在眼前端详了几眼,他不禁想到,这分明是京墨已经弃掷在饭馆的簪子了,对她而言,大约只是个废弃的别样药瓶罢了,自己这样特地补好、又特地送上门来,是不是显得有些不妥、有些…蠢?
十三思量前后,正打算扭头回去了。这时,一阵凛冽刺骨的寒风袭过,木门旁垂着的摇铃瞬间被吹地叮咚作响。十三听到这几声铃响,忙跨了几步,飞快地窜到了门旁,捂住了被风摇动的铃铛。风渐渐止住,十三正要小心翼翼地从摇铃上移开手,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是你啊。”
十三没想到,在他正要一走了之的时候,一阵风竟帮她唤出了京墨。他看到晨光熹微中,她款步走了出来,素手上正握着一个新鲜通红的苹果举在唇边,映着她白皙红润的脸颊。
京墨开门后,见到十三的手刚从摇铃上挪走,虽有些惊讶他怎么会知道如何找她求医,不过想想也并不奇怪,便拿出一副医者的温温浅笑问询道:
“这位公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十三赶紧将握有木簪的手背在了身后,犹豫着要不要把木簪拿出来还给京墨,却不知怎么的又将木簪偷偷藏回了袖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对京墨回道:
“没有,没有啊。我很好。”
京墨先是习惯性地打量了十三的面色和眼白,确实没瞧出什么病症来,但方才摇铃确实响了五声,这颇为怪异的白衣公子分明是初来京城,一定是特地向别人打听过了才会知道自己的这个规矩。但他又明明没什么疾病,再联想到他这人在饭馆时的言语举止,虽秉着一番好意但人并不老实,说不定也是和京城中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样,来捉弄或者挑逗她这个只要摇铃就一定现身救治病人的药师。
京墨不禁隐隐有些愠怒,但又习惯性地用和颜悦色给压了下来,对十三柔声道:“既然没什么病症,还望公子就不要大清早的专门来摇我的铃。”
十三见京墨眼底是分明的不满和愠色,可还是拿出温柔如水的语气,心头不禁一软,暗暗轻笑了一声,又颇为委屈地解释道:“京药师误会了,我没有摇这铃铛,是方才一阵风吹过,给摇响的。”
京墨本想,他认个不是也就算了,却见他此刻连这个也要抵赖似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花容含嗔地说道:
“风过铃摇是常有的事。故而,我特地设下了摇铃五声的规矩,来辨认是人摇的还是风摇的。依公子这意思,方才那阵风还会数数不成?京墨还冤枉了公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