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的还是在梦里,我的意识里忽然回到十六岁那个夏天。我坐在村梅家的屋檐前,屋旁几株挂着黄葫芦山梨的山梨树哗啦啦的轻响,这时两只燕子口衔新草张着燕尾从远处飞来,在屋檐下的窝里叽叽喳喳的嬉闹着,像是新婚夫妻彼此欢快的筑巢。
我心底一遍遍呼唤着村梅的名字,然而她始终没有出现。太阳升高又落下去了,我的眼前一片黑,墙角的木槿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这个时候,我的耳朵里似乎远远听见村梅就在前面奔跑,带着一串银铃的笑声,我忍不住跟着她的声音追了上去。
然而我沿着村子里开满牵牛花的篱笆墙,始终追不上她,只听到她的笑声就在前方的黑夜里,唯有一道隐隐约约的暗影,时隐时现。我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回复我,似乎故意不搭理我,让我欲罢不能。我害怕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黑夜中奔跑,所以我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在长满蔓草的田埂上。夏日的稻香风在我耳边吹过,梦花溪发出咚咚的轻吟,我的呼喊惊起一阵阵蛙鸣声。
我沿着田埂很快跑上村后月亮山凌乱的石山道,以为村梅是为了带我到月亮顶来。谁知爬上月亮顶之后,峭壁上古松旁毫无人影,村梅的声音已经翻过山顶,钻入与之相邻的那座茫茫深林的雪梅山。我加快了脚步,踏着峭壁飞奔了过去。这个时候,林子里黯淡无光,不时有飞鸟从我身边扑簌簌飞起。
我在暗处来回奔袭,身上被杂草藤蔓割了一道道裂痕,刺痛着我的大脑神经。而村梅的银铃般的笑声时近时远,让我分不清方向。正在我不知去向何处,月亮爬上来了,射进参天林子里,落了一地银辉。我抬眼张望,人参峰巅的农村星熠熠生辉,似乎看透了人世的一切,眨巴着慧黠的眼睛。面前无数的茅草和干枝横亘在地上,我踏着它们的沙沙声使劲往前冲。我突然感到身上很沉重,像电视剧里中了魔咒的剑士,似乎有妖孽负托着我似的,甩也甩不掉。我转目四望,却没发现任何奇怪东西,我只好咬着牙继续在雪梅山陡峭的山棱上攀爬着。
“啊!——”我听见前面村梅一声惨叫,然后她的声音便中断了,像音箱里流出的音符戛然而止。我着急的大声的叫喊着她的名字,呼喊声在山林中四处回荡,却依旧没有她的回音。我朝着她喊叫的山林深处冲了过去,突然我的双脚踏空,身子不由自主地下坠,月光顿时消失不见,我的面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大声的惊叫着,这个时候我叫唤着什么呢?我闻着北京寓所里飘过来的国槐花香,仔细回忆当初那个梦境。我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溶洞里,只听见洞两边峭壁滴答滴答的水滴声,像古老的钟摆的发条,一刻不缓的敲打着生命最后的时钟。
不,我没有叫救命,我叫的还是村梅,我清晰的记得。我梦里的理智告诉我,那个环境下的我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会掉到洞底摔死的,没有人能够救我。只是我希望,我的死不至于那么难堪,因为那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那短暂的瞬间,我脑子里想象着死亡的惨状,啪,清脆的一声响后,身体就像红城盛产的夏日西瓜一样砸到洞底的裸石上粉身碎骨,脑浆化作一地的红瓤碎籽。
于是,我万念俱灰,那个时候,心里只闪着一个关于生的念头,村梅是活着还是死去。然而睡梦中的我心绪却是万般复杂,我一边希望村梅还活着,这样的结果会是最好,即使我就要死去;一边觉得她掉进这山洞里,生还的希望渺茫,我倒觉得这或许是天意,我们同村而生,又同穴而死,此生又有何憾呢,我暗地里又有了一种快意!
只见我的身子不停的在黑暗中下坠,没有听见村梅的一丝声息。都死了吧,这样也好!正当我这样自顾自的瞎想时,忽然眼前一亮,洞里豁然开阔。漫天无数的荧光,照得洞壁美轮美奂。近了却是一群萤火虫在洞里飞舞着,我下坠而过的巨大的气流把她们冲散,她们却又散而复聚,非常壮美。望着如此绚丽的美景,我脑海中石光电闪般闪过一句话:
???爱,不仅是为了生,同时也是为了死。
我才意识到在内心深处,真正爱上一个人,生死完全可以置之度外,她的生就是你的生,她的死就是你的死,所以真爱是彼此愿意赔上这辈子性命的两只飞蛾,朝着光的方向生死同路。
以致我回想过去,很多时候,我都无法忽略自己对于感情太过较真这点,从而背负着感情的巨债,让自己沉湎在感情的漩涡里。我要是像其他人一样把爱情当做一种算是高级的玩物,我是不是可以更轻松些?可以让自己生的洒脱,日日笙歌何尝不可。何必像现在一样,当深爱的人在面前消失,不斥于宣判了自己灵魂的死刑。
爱的浓烈,可以减轻死在内心的重量,所以我希望陪着村梅一同死去,这样一了百了。这个念头是如此直烈,就如同企鹅一样,在浩瀚的北极同生往死。若我们都不能同生,同死不是最好的归宿吗?一个人孤独的爱,就像在冰天雪地的北极,望着诗人眼中无边的风景毫无诗意。于他而言,全是刺骨的冰棱,往往生不如死。
若说村梅死了,春去秋来,又有几般景色让我开心的呢?我仔细的想着,在她离开的这些年里,难道看不出我脸上阴郁而不苟言笑的表情吗?而唯有她在身侧的那些时光,内心方才安宁,即使片刻欢愉,想想也是此生最干净的快乐。
可是,我还得在这世上活下去。因为我噗的一声四仰八叉地掉在洞穴里堆积的松枝柴禾和草垛上,震得我的腰背浑身颤痛。然后我听见了山风声,也听见了水鸣声。我能感受到,就在不远处,一条瀑布从天而降,巨大的轰隆声呼啸而来。而身边一条溪流经过,朝洞穴东北角蜿蜒流出,我似乎感到那里有人走进来了。
“村梅”,我闭着眼睛大叫着,怎么也睁不开。
洞底溪边毫无村梅的踪影,所有对她的挂念像开阔的洞穴一样,顿时被彻底掏空了,唯有潺潺溪水向外流去。剩下掏空了的心,难道我们真无惧死亡吗?望着空空如也的洞穴,我想着要是我死了,此生又有何意义呢?顿时生出无边的懊悔。
我眯着眼睛,想要睁开,却是半天也没有睁开。这个时候,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额头,是村梅吗?我挣扎着想要努力睁开眼看清楚,当眼睁开的时候,顿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看到的是裹着阳光的改革姐站在床头,正伸手摸我的额头,“做梦还是生病了?”
我才知道她刚才推门进来,像小时候一样隔着铺盖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见我不醒,还不停喊村梅说着胡话,以为生病了,摸我额头看是不是发烧。
“做梦!”我睡眼惺忪的回答。
“都六点了,快起床吃早餐了!”
我望着打开的门口,外面碧空晴野,火红的太阳从东边的人参峰上早早出来,秋光明媚地照进卧室,正温熏的照到床上,格外刺眼。突然之间,视线之中没有了现代高楼大厦,没有了车鸣雾霾,也没有大妈阿姨狂热的广场舞,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还有屋舍旁点水雀飞过桃枝的鸣叫,心情一下子从快节奏的都市摇滚调频到舒缓甜美的乡村音乐上来,像是正在听一首悠扬的轻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