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这天，宋平看了看黄历，宜出行会友嫁娶，便与慕容雪去了一趟果州天宁庄，两人扮做了一对夫妇，拜访毋昭远老爷子。毋招远和老管家接待了他二人，一番详谈，却得知先前所接到的毋招远的信，乃是假的……也就是说，所谓红江大会发起人，不过是别人的设计而已。

　　这个别人，就算不是金沙帮，金沙帮也脱不了干系。

　　宋平深感不妙，回来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天早上，慕容雪又把五行拳的诸多体悟给林楠讲了一遍，看着他练了一会，才把他送出了书院的大门。

　　国公匾校场阳光明媚，人声鼎沸，叽叽喳喳满是一脸阳光的少年。

　　最大的黄桷树下，林楠远远见着了一个老头。准确的说，是一个矮矮胖胖，胡子花白，精神矍铄的麻衣老头。

　　如何教导林师弟，慕容雪有些犯愁。自己每日里脚不沾地，四芳四剑也各有任务要做，就不可能一群人成天守着个孩子。而且，据梅剑讲，这个像念书一样练武的“书呆子”，似乎对她们也不怎么买账，这可该怎么办？九个女孩一致认为，林大少爷，不能闭门不出，得出门……见识见识。

　　要说“见识”，最简便的路子，便是参加清江屯的童子军了。

　　这童子军是本地人的一种笑称，不外是那些未成年的子弟，一块儿玩耍，一块儿识识字，练练把式罢了。这些孩子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孩子王带着，这位孩子王，便是那平日里一贯爱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莫管事，带着四片叶子的银叶徽章。

　　莫知福身穿麻衣老头，背着手，踱着方步，宛如君临天下。

　　校场口卖烧饼的老汉，每日里敲打着面团，见了他便头也不抬的道：“莫知福，莫知福，你这名字取得真正好，当这童子军大元帅，巴适得很。”

　　莫管事便会歪着脑袋，笑道：“哪里巴适了？本帅只觉得老家伙的烧饼格外巴适，椒盐味的，刚刚好……便宜点，给你开个张。”

　　那卖烧饼的老汉一顿噼里啪啦地敲，放进去一大堆的白面饼，然后便会用钳子夹起一个冒着腾腾的热气，鼓囔囔的，黄金淦色的烧饼来，递给莫管事。

　　莫管事一把撕开，两人一人一半，美美的吃了去。吃得浑身暖烘烘的，卖烧饼的老汉才会说道，“你都欠我七百八十文铁钱了。”

　　莫管事哈哈一笑，“傻瓜！你拿着那铁钱也不过生锈而已，又不娶媳妇儿，大帅我到时候给你金灿灿的铜钱，要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可旺市你了。”

　　卖烧饼的老汉直摇头，又继续用他那一尺长的胖肚儿棍，噼里啪啦地敲。

　　这个时候，莫管事才会背着双手，踱着步子，来到黄桷树下，打个坐。作为孩子王，他每日里这么坐着，便会有那兴高采烈的，间或流着鼻涕的少年们，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犹如小鸡崽儿见了老母鸡般，将他围做一团，开始一天里新的游戏。

　　整个镇上的人，也乐见他们天天这样疯。或许他们以为，这幼稚园的老夫子，这童子军的大元帅，不是这般，便不称职了。很多人都已经忘了，这位莫管事，和那卖烧饼的老汉，其实是发小。

　　莫管事邋里邋遢的一身麻布衣服，别着个四片叶子的银花，人们便从来都不觉得那四叶的花花，有什么了不起。

　　莫知福都能戴的东西，哪里有什么稀罕的了？

　　林楠亦步亦趋跟着慕容雪，前去拜见莫管事。慕容雪那时衣袂飘飘，仙风缭绕地走来，人人回头，莫知福只觉眼前一亮：“啊哟，阿弥托福，今儿见了这么俊的姑娘！老头又年轻几岁呢。”

　　慕容雪便嘻嘻笑道：“莫大哥，你莫打趣。我这小弟，刚刚启蒙，说起来还未入门，功夫实在是粗浅得很，还要请你多多关照才是。”

　　莫知福便瞅了林楠一眼，笑道：“细皮嫩肉，不是本地的啊。”

　　慕容雪便忙拉着林楠鞠了一躬，笑道：“莫大哥好眼力，小弟唤作林楠，才不久，从通泉过来的。”

　　莫知福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林楠：“通泉我去过，那边的酒还可以。咦，娃娃，你也戴着这银花花……”

　　林楠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慕容雪笑道：“大家都是同门，少不得要麻烦莫大哥，对小弟费些心，便是严格一些……也没事的。”

　　莫知福点点头，心里便知道了这孩子大约是有些来头的。别看慕容雪年纪轻轻，可戴着五叶的银花，是个典司，比他这管事，那也是要高一级的。莫知福又道：“典司姑娘，这娃娃娇生惯养的，怎么舍得交给在下？我的童子军，可是成天里在泥巴里滚的。莫知福已经好些年……没见着这么干净的娃娃了，简直像个小秀才。”

　　慕容雪心里自然是犹豫了一下，不无担忧，但又极为诚恳地道:“不碍事的……我这小弟刚刚习武，便是吃些苦，也是有好处的。他这个年龄，什么都还不懂，若没有同伴参照，不和小伙伴们厮混，想进步怕是也难了。”

　　莫知福点了点头，对着林楠，指了指那黄桷树周围的泥乎乎的娃娃们，道：“小秀才，去跟他们玩吧。”回头又对慕容雪道，“姑娘……你可以忙你的去了。”

　　慕容雪拱手作别，看了看林楠，便悄然离去。

　　莫知福看着林楠那怯生生的样子，显见是没见过这乱七八糟的阵仗，黄桷树周围和树上都是一张张的泥巴脸，神色好奇地看着他，他只好干巴巴地笑了笑。

　　“耶，这小幺儿也是个有银花花的。”

　　“他老汉……一定是个大脑壳。”

　　“哈哈，他的脑壳好像也比较大。”

　　一群乡下少年便开始对林楠评头论足起来，林楠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极为不自在。林楠那时里的模样，大抵是有些瘦的，个子在同龄人中算作中等，至于脑袋算不算比较大，他还从来没有想过。

　　或者可能，脑袋大，要算这些泥娃娃们对自己出于本能的恭维。

　　看在那银叶徽章的面子上。

　　莫知福笑眯眯地问林楠道：“小秀才，你玩不玩？都会些什么？”

　　林楠低声答道：“我会……我会……写字，写诗。”

　　他下意识里，便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写诗，好像是件比较奇怪的事情。一群泥娃娃果然便哄笑起来，会写诗？那来清江屯的黄桷树做什么，这个小孩真有意思。

　　莫知福浑不在意，这么多娃娃，写诗的自然是没几个的，哈哈一乐，便道：“那你现在，便给莫大帅写一首来看看。”

　　啊？现在就要写？

　　林楠不由得额头上直冒汗，此情此景，吟诗一首……说个什么好？

　　一时间语塞，竟呆住了。

　　莫知福便道：“你看你，叫你写诗，你却又不会了。孩子家，写得好写得不好，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要开心。你不写我来，你听着啊……”莫知福就在那里嗯啊嗯地转来转去，一群泥娃娃哈哈大笑：“莫大帅要写诗啦！诗是什么东西？”

　　莫知福又“呃呃呃”地呃了一会。

　　泥娃娃们更嚣张起来。

　　“大帅，你行不行啊！”

　　“小秀才，快出手，帮帮莫大帅呀！”

　　莫知福大手一挥，笑道：“不用不用，有了……三棵大树枝桠长，秋风瑟瑟，秋风瑟瑟，……”却又卡住了。泥娃娃们又是一阵怪笑，前俯后仰。林楠便低声道：“秋风瑟瑟好凄凉。”

　　莫知福点点头，哈哈大笑：“妙极妙极，三棵大树枝桠长，秋风瑟瑟好凄凉！然后呢，小秀才？”

　　林楠道：“我，我又不知道你想写什么……”

　　一个泥娃娃笑道：“莫大帅就不会写！哈哈哈……”，一群人又笑了起来。

　　莫知福眉头紧锁，在地上打着圈，半天终于又憋出一句来：“小伙伴里笑声起，……”便那眼睛看着林楠，急道，“笑声起，笑声起……”

　　林楠哪里接得住？便后退了一步：“怎么？”

　　莫知福忽然大喝一声，笑道：“啊，有了有了……你是要强不要强？”泥娃娃们吃了一惊，什么叫你是要强不要强？

　　莫知福手舞足蹈，乐颠颠地吟唱了起来：“三棵大树枝桠长，秋风瑟瑟好凄凉；小伙伴里笑声起，你是要强不要强？……啊，好诗好诗，我真是太有才了。”

　　一群孩子听着顺口，便泪光闪闪，做出膜拜的模样：“大帅好诗，好诗啊！”

　　林楠一听这打油诗，也笑了起来，一颗因陌生而忐忑不安的心瞬间自如了起来。

　　却不料那莫知福却并没有饶过他，问道：“小秀才！你说大帅这诗，却叫个什么题目的好？”林楠又是一愣，大帅写诗，竟然连题目也不会？

　　不会便不会罢，他便道：“没有，便叫‘无题’好了。”

　　莫知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不成，不成，莫大帅好不容易青史留名，怎么能无题？……这也太没面子了，这题目乃是一定要的。”

　　青史留名？

　　林楠哈哈大笑，笑道：“不如叫做个‘秋风歌’罢……”

　　莫知福哈哈大笑，拍着手道：“妙极妙极。便是秋风歌。莫大帅……的秋风歌。”

　　林楠如此轻巧，便完成了这莫夫子的任务，一群泥娃娃竟有些发懵，哇，这就叫做写诗啊？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不明觉厉。林楠却想，这样的打油诗……要是杨夫人听到，当如何评说？若是雨墨妹妹知道，却又如何地，咯咯咯忍不住笑？

　　莫知福纵身一跃，嗖地跳起，从黄桷树上掰了一截枯枝下来，在地上把方才这首大作似模似样地写了，背着双手，点了点头。

　　妙极，妙极！今天的课就是这个了。

　　莫知福便把一众孩子排起队来，开始认这地上的字，然后一遍一遍地念这热腾腾新出笼的打油诗：三棵大树枝桠长，秋风萧萧好凄凉；小伙伴里笑声起，你是要强不要强？

　　莫知福得意的问小伙伴们：“你是要强不要强？”

　　泥娃娃们道：“要强！”

　　莫知福大声吼道：“再说一遍，你是要强不要强？”

　　泥娃娃们也齐声吼道：“要！”

　　清脆的童声在校场里传开，朗朗上口，极为悦耳动听。那卖烧饼的老汉听得如痴如醉，摇头晃脑，每当孩子们这边刚刚念完念，他那边便梆梆梆的一顿敲，每当这边又要开念，他便停下手来；一时间那配合，竟似天衣无缝。

　　林楠便对莫知福笑道：“这诗……这歌……还是叫做‘秋风要强歌’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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