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太喜欢安静，而且这种安静，不是一般的安静。

　　嗯，可说是绝对的安静。

　　两家人一座院子里比邻而居，又有些日子没见面，没说话了。

　　“你看你，又多了一根白头发……”杨夫人叹了口气。林太太就笑了笑，很美的样子，有些柔弱，难掩挥之不去的凄楚。杨夫人眼眶有些湿润，不觉又叹了口气：“你这伤，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林太太惨然笑道：“咳咳，习惯了，没事的。”

　　杨夫人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林太太。

　　杨夫人也记不清，多少次，这样看着林太太了。

　　自打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她第一眼见着她，就觉得她这伤，恐怕是一辈子好不了的了。那个时候，她奄奄一息，躺在马车里，一张脸苍白发青，双目无神。林楠那时候还小，在她身旁茫然无措地看着这个世界，缺乏奶水，小家伙瘦瘦的，气息也有些微弱……

　　还好，如今林楠也长大了，还是瘦，好歹也算无病无灾。

　　林太太过了许久，才抬起头，说道：“嫂子，我是不成的了。这伤，阴魂不散，就像恶魔一样跟着我，这仇，只怕这辈子也报不了啊。”

　　杨夫人拉着林太太的手，那手冰凉得厉害，不无心疼地道：“报不了就不报吧。现在孩子也大了，他爹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该放下了。人一辈子，才几个十年，只是，你这日子也过得太苦了……”

　　林太太紧握着杨夫人的手，眼泪便顺着腮边流了下来：“一家人能平安活着，我已经很知足了。这些年，还真是多谢大哥大嫂，我们一家，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份恩情，小妹我只有来生再报了。”

　　“唉，都是一家人，不说那些，不说那些。”杨夫人抹了抹眼泪，便问，“现在每天，还要打多久的坐？”

　　林太太略微平静了些：“好多了，总还要六个时辰。”

　　杨夫人道：“每日不过十二时辰，就得拿一半时间来练功治病，啥也做不了，哪也去不了，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林太太苦笑道：“也习惯了，总算是一天比一天好的。想当初，一天需要十个时辰的运气，方才能熬得住的。”

　　杨夫人点点头：“总算是看着了希望。”

　　林太太嗯了一声，感叹道：“这绝命修罗掌实在是太过霸道，若非如此，何至于累得孩子他爹，这么多年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在通泉打渔，苟且偷生？说起来，我每日不过是打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百事不成，倒苦了他。”

　　杨夫人愤愤地道：“武林中的事，我是不懂的了，只望老天长眼，把那毒招害你的坏人，一个炸雷劈死算了！”

　　林太太惨然一笑，自言自语道：“唉，武功到了这个境界，只怕老天爷都拿他没办法。”杨夫人道：“这人的心思也太狠毒了。一掌下去，你这十年，便是一天也不得喘息，每日和这伤耗着，还连累着林楠他爹，半步也不敢离开。这种人，就得出门被雷劈。”转而叹了一口气，道：“这人起初，不是喜很欢你的吗？”

　　林太太蓦然想起了尘封的往事，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低声道：“喜欢？有吗？……”接着又喃喃自语起来，“现在想来，不过是小妹那时太傻太天真。我终究是一个糊涂的小女子，一个没有用的废人罢了……若不是我鬼迷心窍，阿爹阿娘又怎么会惨死，唉……”

　　时间过了很久。

　　杨太太依旧是感伤不尽，难以提起到这里来的主题。

　　林太太的凄苦太浓，浓得简直化不开，所以这些年来，虽然她们两家一起住着，但每日起居完全不同。

　　那绝命修罗掌似有魂灵一般，每日吞噬着林太太的内力，永无休止。这鬼掌并没有影响林太太的绝代容颜，却看似要耗尽她一生的心力，一时三刻不运功，内力便会枯竭，不消说，便是睡梦里也不得安生的。

　　如此死寂而凶险的生活，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疲惫，衰弱，孤苦，万念俱灰，她又是怎样熬过来的？这漫长的十年，看起来无声无息，要是没有林天正每日看护，危急之时输以内力，便是神仙，只怕也难以挺得过来。

　　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下手之人的用意，也是再明白不过，他就是要用这样卑鄙歹毒的法子，耗去美人的青春，却又不至于致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怎样的不甘？怎样的冤孽纠缠？当年那一掌的毒害，以林太太的功力，每日堪堪只剩两个时辰，拿来吃饭睡觉，年复一年和这绝命的鬼掌赛跑，功力渐增，才慢慢熬过来，慢慢有了康复的迹象。

　　六个时辰，勉勉强强，到如今，也能像个正常人了。

　　十年啊，每日只能看一眼自己的孩子，陪他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林太太夫妇空有一身本事，却也无计可施。要不是杨震一家帮衬，带着林楠，这孩子如今，天知道会活成个什么样子。

　　十年啊，林太太芳华绝代的二十岁，也变成了落英缤纷的三十岁，曾经满头青丝，曾经江湖玉女，如今也是有了白发，有了皱纹。

　　杨夫人道：“不管怎么样，总算可以像个人，好好活着了。”

　　林太太笑了，这个笑，在杨夫人看来，是那样的不容易，可说是珍贵。

　　林太太笑道：“隐姓埋名十年，小妹终于成了罗刹一炷香。”

　　杨夫人笑道：“何谓罗刹一炷香？”

　　林太太道：“一炷香之内，做得了绝人命的罗刹，一炷香之外，还是个迎风倒的病人。”杨夫人便面露了忧色，道：“怎么，妹妹还想着要动刀剑的？”

　　林太太点点头道：“她爹的神色，我看得出来，有这个必要。”杨夫人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如今的局势，确实对我们很不利，通泉县衙，是不成了。”林太太道：“所以小妹现在，只想着把一炷香的能耐，变得更久些，这才顶得上用的。”

　　杨夫人终于开口道：“楠儿……也是时候学些武艺了。”

　　林太太微微一笑：“嗯，好啊。”

　　杨夫人叹了一口气：“现如今你大哥他们，也有了麻烦，我们打算，就这几天，把楠儿和雨墨送出去。”林太太吃了一惊，身子一震，道：“这么急？”

　　杨夫人道：“一群衣服上绣着星星的人，一个使着蓝洼洼毒刺的人，随时，有可能再度杀来。”林太太娇弱的身躯颤抖起来，急咳了几声，又是惶恐又是愤怒地道：“你说什么？咳咳，难道……摘星鬼公子，现身了？”

　　那个十年里无时无刻不在痛恨的人，那个绝命修罗掌的元凶，那个没良心的，林太太的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杨夫人一见林太太的神色，也不寒而栗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巧？”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我到底，我到底欠你什么！”

　　林太太神色激动，身体本就虚弱，一口气喘不上来，便昏死了过去。

　　林太太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床上，林天正在床边呆呆的望着她。

　　林太太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也就是情绪有点儿激动而已，身体长期虚弱，竟有些吃不消。这十年如梦魇一般，没见过什么阳光，日子单调之极，打坐，吃饭，睡觉，连梦也不曾有心思去做。

　　还好，林天正总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默默地守在她身边。

　　林太太便想，制造通泉血案的人，决计不会是摘星鬼公子，虽然那兵器有些相似，但以鬼公子的功夫，又岂会失算？以鬼公子的地位，又怎会亲自出面，做这种小事情？林太太想明白过来，也就轻松了许多，柔声问道:“他爹，我躺了多久？”

　　林天正道：“差不多有三个时辰了，起来吃点东西吧，身子要紧。”

　　林太太摇了摇头，没胃口，便问：“楠儿呢？”

　　“已经睡下了。”

　　林天正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林太太坐了起来。

　　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这夜里，倒有几分冷清，桐油灯盏泛着昏黄的光，只照亮了屋子里一小块地方，反倒显得四周黑乎乎的。

　　林太太便问：“马喂过了么？”

　　她知道，马若是喂了的话，丈夫今晚就会在家歇下，若是没有喂，一会还得回洪城去，张大人孤零零一个人在那边，不甚安全。

　　林天正握着太太的手，轻声说道：“喂过了。”

　　林太太苍白的脸隐在黑暗中，浮现出一丝暖意，旋即又摇了摇头：“他爹，这日子真是苦了你了。这十年来，我就像个废人一样，其实真正苦的，反倒是你。你跟我详细说说通泉血案，那晚的刺客，咳咳……”

　　林天正道：“那刺客头子我见过，听声音年纪有些老，不太像那个人。”

　　林太太低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然报应如斯，生生拖累了你……有时候我甚至想，若是被那一掌打死了，反是我的福分，一切的一切，也许会更好，只是遗憾，不能为苦命的爹娘报仇，不能亲手，把楠儿养大……”

　　林天正静静地听着，这话，他听过无数遍，可是，林太太这些年，统共就只有这件事，只能有这件事，挂在心上，他又怎能不听呢。

　　林太太咳嗽了一声，道：“咳咳，他爹，你别嫌我唠叨。我心里乱得很……你不能有事，你有事……我和楠儿怎么办？对了，大嫂今天来，说楠儿是时候学武艺了。他爹，你看楠儿现在，一肚子的诗文，你说，你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呢，我竟是很欢喜的呢……唉，这孩子，挺像你的，不怎么说话，可是，一堆诗文闷在肚子里，有什么用呢？我就有些发愁，发愁哪天他娶个媳妇，这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还那么瘦，这日子却怎么过？”

　　林天正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娘，你想得也忒多了些。”

　　林太太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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