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末须臾 始络绎(下)
红妆再回到寝殿时,已是月影稀簌。
椅子上半垮的搭了件水红的斗篷。那是抚云做的。
红妆踢了鞋子,踩在白狐毯上,一动不动的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是看见了当年那个哪怕是念极了自己,也不敢去找自己的那个抚云,偷偷躲在屋里,为自己做了满屋的红裙。
那时,他该是最爱自己的吧?红妆想着曾经抚云那些未寄出的信,里面有山川河流,有沧海桑田,有所有关于自己的,美好的期望。
再到树屋,一年多的朝夕相处。他还是那样细心温柔,虽然,不愿意靠近自己。虽然,总是让人感觉下一秒他就会不见了。
的的确确,他就是不见了。
他如约回来了。可是他又不记得了。
红妆走上前,靠着椅子腿缩在了白狐毯上,顺手抱住了那映红了双眼的斗篷。
他退缩,他放弃,红妆不怕了,红妆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爱,原谅那些所有,他便会像从前那样回到自己身边。
可他忘记了。
红妆用了自己所有的柔软,去教他,去告诉他,自己的爱。去企图混淆他,让他确信,他也是坚定不移的爱着自己的。
终于,仿佛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可他,又忘记了。
红妆将头埋进了外袍中,深深吸了一大口的气,在所有弥留的气息中寻找着曾经抚云的痕迹。
每一次,都是一样。他什么都记得,却独独忘了,他爱着自己。
这是第一次,红妆感觉到了身心俱疲。
这也是第一次,红妆发现,见不到抚云的时候,自己好像轻松了不少。
是真的不敢再爱了,不敢再接近他了。红妆从没这样无力过。
红妆不明白,曾经自己一无所有,对抚云总是没有底气,这是理所应当。
如今,自己是国主了,这样的白狐地毯,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明明抚云现在,没了自己便是一无所有,可为什么,自己依旧这样无能为力。
该怎么做?
红妆从来不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可此时此刻,红妆每一次呼吸都在渴望着,有一个人出现在此处,告诉她到底应该怎么做。
“怎么不点灯?”抚云蹙眉,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红妆身前。这是非常罕见的,红妆竟然走神到了一个大活人来到自己面前都一无所知的程度。
“你怎么知道?”红妆微微一颤,险些以为是自己思之过甚,出现了幻觉。
“能听到。”似乎是感受到了红妆的惊讶,抚云的声音变得低了些,“又魇了吗?怎么不上床去睡?”
红妆摇了摇头,忽而又想到,抚云看不见了,这才又吸了口气,答了句睡不着,便放下斗篷坐在了椅子上。
“今日我都听了,芜漠国大街小巷,无不都在穿国主是位奇女子的。弱权贵、养兵力、重农桑、开科考,不都是你做的?”抚云下意识探手摸了摸,找到了红妆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可知,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本与我无关。”为什么抚云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红妆已经不想去多思虑了。所有的心中苦,皆来源有所期待。红妆总觉得,自己不去想,便没有期待。没了期待,自然也不必困苦了。
抚云不着痕迹的藏住了淡淡的叹息,似乎是真拿红妆没了办法,薄唇轻抿,手下又毫无意识的捏住了昨日的镂金香炉细细摸索着。
“你还记得些什么?”红妆问出了口,眼中带出了明显的慌乱。
那时涅华国五万大军围攻仙逸谷时,红妆也没见抚云有过一丝丝的躲闪和颤抖。如今,只这淡淡几个字,便已经轻易的将抚云碾碎了。
红妆不明白,她只当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于失去了记忆的空白,还有再不能视物的黑暗。
眼看着抚云失了神,低了腰,“对...不起...”
抚云这般,红妆眼里的光却是彻底涣散了,低低笑道,“没有抱歉,这样,也好。”
“我只想要一句准话。”红妆将头别向了那未关严实而窜进来月光了的窗口,不愿意再多看一眼抚云眼前覆着的白绫,“你究竟愿不愿记起?我真的,好累。”
不是真的连最后一次的耐心都没有了,而是红妆明白,除了没了记忆,抚云还是那个抚云,从没变过。便是再一次,也只是重蹈覆辙罢了。到了那个时候,抚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而自己,永远也没办法知道,下一场抚云的那个选择,究竟什么时候会到达。
“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会做。”抚云的话语蓦地温和着,伴着银白的月光,教这个没有温度的夜晚,终于有了暖意。
红妆下意识轻轻一笑,倾身凑到了抚云面前,很近很近。
白绫盖着眼睛,红妆带着湿凉的指尖划过抚云的额角,再到眉心,经过白绫,到了鼻尖,最后停留在了那轻抿的唇上。
“我想要你娶我。”
红妆当然知道,现在又回到了最初。纵然这次抚云不似上次那般对自己厌恶至极,按理来说,这次是记得自己的,该是好事。可是红妆还是知道,自己再不能像那时一般,一句话一个动作,便能轻而易举的勾动抚云的心。
“对不起...”微乎其微的气息好像轻羽般游离过了红妆靠近的唇。
本该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红妆嗤笑着朝后靠去,头脑有些发木,红妆努力的强装着镇定,从七荤八素的杂乱线团中抽出一丝理智,没有让抚云感受到那波涛汹涌的失望,这是红妆最后的挣扎。
“下次别大晚上过来了。你应该忘记了,我是个疯子。”红妆平淡道,“下一次,我也不能保证会对你做些什么。若是再像上次一般发起疯来,我可真的没命再死一次了。”
抚云走了,红妆眼睁睁看着他走的。带着红妆,最后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期望,彻底离开了。
早该习惯了的。红妆面无表情的收拾妥当上床躺了下来。
第二日红妆从床上坐起来时,倒是没像从前那般一身冷汗。也是,一宿未眠,自然也没有了梦魇。
不是红妆不想睡,是真的来来回回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眠。也不是红妆真的想在这个天才蒙蒙亮的时辰起来,只是小意急急求见,红妆今日不得不换上那些繁杂的衣物,带上琐琐的头饰去上朝了。
原先装病太多,如今真的身子不适了,倒是脱不得身了,红妆不经叹了口气。
终于,红妆明白了究竟为何今日自己必须要上朝了。
涅华国做了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抚云做了一件更可笑的事。
涅华国故技重施,一样的烂掉牙的老办法,却是那样的好用。
要不,攻打芜漠国。要不,要芜漠国郡主和亲。
红妆忍不住捧腹大笑之余,小意只一句话,便让红妆笑不出来了。
抚云替红妆选了,让安月郡主和亲。
这便当真不能如红妆所愿了。当着所有人,红妆发了脾气,摔了王位前摆的一方天芝九日砚,只为了驳回月生是面首,抚云是国婿一事。
若是早几年,红妆还是会因为心里抽搐的痛而抑制不住的哭泣,或是一时气血上涌难以抑制。
只是现在,对于红妆而言,这样发一场脾气,不过是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罢了。不过是,让所有人看着,自己撇清了和抚云的关系罢了。
没人会质疑抚云与红妆的关系,也就不会再有人,将抚云替红妆做出决定一事放在心上挂在嘴边了。
这一次,红妆甚至没有问过送竹,便已经替送竹决定好了。
这是这个会吃人的世道,难得分给了送竹的善意。这一次,终于不用让送竹,再自己做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决定了。
呐...要开战了啊...
这次不同,这次真的是要靠红妆自己了。刚好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心思,不再去缅怀自己曾经唯一最重要的那份爱,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摔得支离破碎,心会怎么样的血肉模糊。
红妆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劲头,来迎接这场无可避免的大战。
此时,红妆才终于懂了,曾经抚云说的不愿有战争,绝非是儿戏之言。
胜了,便是涅华国无数无辜的将士百姓倒地长眠不起。
败了,便是自己的芜漠国,无辜的将士和百姓国破家亡马革裹尸命丧黄泉。
红妆没想到,做国主还会这样,也许毫不经意的一句话,便能随意左右几百几千乃至几万人的性命。
并不是第一次打仗了,只是不做国主,红妆并不能理解,怀揣着所有人对自己的信任,对活下去的希望,这样的力量,是足够让自己被湮灭吞噬的。
只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红妆点着芜漠国的兵力。最好的事情就是,同游他们真的很实在的用心务农,一时半会,粮草还真是没那么缺了的。
加上红妆之前新考进的官员,一个个都是极清廉睿智的,此时更是想尽办法的出才出力,若不是平日里太过两袖清风,恐怕这家底都要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