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生了撞船这样的事,所有人都是始料未及的。
一时之间,望着船尾处能明显看到的玄武石像头,竟然都呆了一呆。
不用看沈毕之也知道,船老大的表情想必是极难看的,若是换个不这样漆黑可怖的时候,定能看见那是一张青白交加最后又变成黑色的脸。
“死人啊都是?撞船了不会过去看一眼啥情况啊?他娘的,老子真是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船老大的掌心已经被粗糙麻绳深深嵌入,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和一大截绳子。
他话音刚落,有一个瘦瘦小小的人从船后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大哥,我看了一眼,挺大个窟窿,怕是要吃水!”
这人浑身上下都是湿的,衣服和头发都粘在脸上身上,看上去狼狈到了极点,犹如落汤鸡。
但是他的这种湿,又和别人的湿不一样。
别人身上也是湿的,却没有他的那么均匀,好像是整个人都过了一遍水。
或者说,那是因为,他方才定然是下水去看的。
一个浪打过来,江水混着泥沙兜头罩下。
平日里江水平静,水下却不知道是怎样的藏污纳垢。
泥沙、鱼虾、沉船、洗衣的皂角、谁也不要的废物、以及永远沉睡在江底的人们,他们在这样的平静里慢慢腐朽,被世人遗忘。
可是,他们又不是真的被遗忘了。至少,像这样的时候,翻滚的江水又将他们重新带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江水需要清洁,所以不定期地吐出一些并不干净的东西;或许是因为江水心生悲悯,不希望他们就此被人遗忘。
究竟是怎样的,谁知道呢!
腐烂的味道充斥着整个鼻端,令人作呕。
那个跑过来的人一时无法适应,竟然往前扑了一下。
而,原本在他前方的,已经是船的边缘了。
“老三,小心!”船老大大吼一声,松开了手就欲扑过来!
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
船老大离这还有几步的时候,那叫老三的男子已经大半个身子都扑了出去。
沈毕之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这人,又看了看那焦急扑过来的人,终于还是伸了手。
她可不是什么十世修行的大善人,也没有什么救人就开心快乐的爱好。
现在会伸手,也不过是觉得船老大对这人看重,而她还是觉得船老大留着后路。
“小心!”沈毕之单手抱着她的剑,一手将那人扯着衣服后面的领子拉了回来,又伸手扶了一下他的手臂,脸上扬起一抹灿烂微笑。
那人被这笑晃了一下,有些呆滞。然后又犹如被烫了一下,猛地甩开了沈毕之的手。
望着自己突然被甩开的手,沈毕之很有些不悦。
她现在恨不得想拍死自己面前这个不识好歹的人,但是,船老大已经到了跟前。
船老大一把将人拉到身后,抱拳,“多谢兄弟了!”
沈毕之又是一笑,“排琴客气,一笔写不出两个水字!”
兄弟不用这么客气,都是自家人!
船老大似乎惊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科郎码,可不认识什么海翅子火点!”
我们这种乡下人,可不认识兄弟这样的大官有钱人!
“说什么冷子点,不过是个吃搁念的!”沈毕之摆手,笑得一脸和善。
哪里是什么做官的,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江湖人罢了!
船老大将信将疑,却还是继续顺着话说,“排琴吃的是干饭还是稀饭?”
兄弟是什么样的江湖人,地上的,还是水的?
“山高路远,却总好过水上风大浪大!”沈毕之又抱着剑倚回了柱子上。
地上讨生活的,总比水上危险少一点。
这样的话,其实是算挑衅意味十足的。
但也正是这样的话,却是当今江湖上的一种常态。
就像朝廷上文武相轻,江湖里也是水陆相看两讨厌。
这倒不是沈毕之不愿意继续说话,而是她在江湖上毕竟待的日子不长,生怕再说下去自己会对不上船老大抛来的暗号。
一听她这么说,船老大兴致缺缺,转身就要走了。
沈毕之哪里会让他走,连忙又补了一句,“还未请教,排琴是姓周还是姓胡?”
兄弟是在哪个帮派做事的?
这人虽说是吃陆地饭的,但毕竟是救了自家亲弟弟一命,船老大于情于理也不好不理。
没错,这个叫老三的,正是船老大的亲弟弟!
船老大虽然不情愿,却还是把手伸到了背后,说了一句“不姓周来也不姓胡”,又比了一个“三”。
汪三爷,漕帮名义上的三把手,管着漕帮所有的钱财,别说外面那些杂牌子的水上帮派了,就是在漕帮里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就连漕帮现任的二当家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据说,他出生丧母、三岁丧父、好不容易有个师傅还在他七岁那年被仇家所害,他终日在市井街头跟着泼皮无赖,白日乞讨,夜间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如此长大,倒让他养成了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心里杀千刀、嘴上笑说好的扭曲性格。
汪三爷有很多忌讳,手底下的人都不怎么敢提他的名讳,每次说到他都只是比一个“三”的手势。
“巧了!小弟当初去三江口的时候与萧五爷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是有几分薄交。”沈毕之微微一笑,套近乎。
却说,在整个漕帮乃至整个天下,这位萧五爷与汪三爷的私交是最好,他是汪三爷真正看重且护着的人。
他二人自幼相识,却是个全然不同的性子。
若说汪三爷是笑面的狐狸,那么萧五爷就是冷面的野狼。一个是面热心冷,一个是面冷心热。
谁也不知道,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就成了生死之交的朋友。
但知道的是,凡是萧五爷的朋友,汪三爷都会高看一眼,连带着大半个漕帮都愿意给这个人行个方便。
因为沈毕之说了这样的话,船老大走了一半突然回头说道,“船吃水,怕是要沉,只能弃船,左边有渔村,右边是山野,一个时辰皆可到!”
想想船老大原先给自己等人安排的下场,再看看如今他的这番指路,沈毕之明白,他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