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的屋子外,廊庑迂回,错综复杂,廊外长着翠竹,栽着忍冬,种着灌木。
一处宽阔的檐廊处置着石桌和石椅。
今日,天色极好,宁王却坐在自己屋子外,哪里也没去。
手下领着赵风起到了面前,宁王喝下一口清茶,看到他,对手下人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待只剩下赵风起时,道:“请坐。”
赵风起并未领情:“不必了,今日我只是来交还一样东西。”说着,将怀中的一本账本放在桌上。
宁王自然知道这本账本有何用,拿着便可以号令群臣,可他看也没看一眼。赵风起放下东西,要走却被叫住:“等一下。”
他虽然停下,却并未转身。
宁王的语气骤然变冷:“本王知道你想要什么,本王可以帮赵家平反,但你必须要答应本王一件事。”
他微微转身,问:“什么事?”
……
萧月在房间里练着笛曲《采薇》,不知为何,总抓不住这个曲子的真意,明明一首极为哀伤的曲子,愣是被她吹成了欢乐之曲。
刚吹完一曲,侍女匆匆进来,递给她一张纸条。
纸条是赵风起让人交给她的,写的是,约她中午于断肠崖上决一死战。
香草见她看完纸条,神色微恙,问:“小姐,赵公子写了什么?”
萧月明白这场决战代表了什么,当初说好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没想到这场决斗会来的这么快,本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能让他忘记这一切,原来只是她想多了。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香草,吩咐厨房备些好菜好酒,随我带上断肠崖。”
香草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不敢不从,立马下去布置。
断肠崖,地处奇峰之巅,上去不易,好在崖边设置了古栈道,萧月要求一人上去,随从不敢跟从,连香草也被喝住,不能同去。
崖边有个亭子,颇有些年头,但里面却很干净,应该是有人早早地来打扫过,估摸应是赵风起找人来打扫的。此处风景独好,是个陶冶身心的好地方。也许他常常到此处练剑赏景,也未可知。
将带来的饭菜摆好,想着临死前总得饱餐一顿,估计这世间,在死前还想着吃的人只有她一人罢!
刚想偷吃,抬头便看见一个穿着玄衣的青年向她走来,身影甚是熟悉。
萧月看他越走越近,嘿嘿笑道:“你不介意我在决斗之前先饱餐一顿吧?”
赵风起没说话,冷冷看她一眼,将带来的剑放于桌上,在她对面坐下,随意地拿起了桌上的一个白瓷杯,自斟自饮起来。
萧月笑道:“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杜康酒,是从醉仙楼里带来的。”说着,拿起筷子要去夹菜。
说时迟那时快,赵风起用自己面前的筷子打落了她手中的筷子和刚夹起的菜肴。
眼睁睁看着筷子都落到地上,她撅起嘴来,问:“你做什么?”
赵风起又喝了杯酒,站起身来,语气不含一丝感情:“吃多了,还如何打?还是别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就开始。”
萧月将地上的筷子捡起,心情郁闷,道:“你让我当个饱死鬼,不行吗?”
赵风起道:“谁说你一定会死?”
“我武功不如你,这场决战本就说好是死战,不是我败,难道还是你?”
“没比过,怎知道结果?”
“好,我说不过你,我也知道我今日难逃一死,那么我们就开始吧!”萧月恢复冷静,抓起了自己带来的剑。
按理说,他本连剑都不必带,她必败无疑,想来他这么做,大概是尊重她。她的武功在江湖上不算弱,但说强,要看在什么人面前。
断肠崖伤的确是个适合决战的地方,萧月想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手中的剑鞘落地,她一剑向他刺去,速度极快,他却稳若泰山,直到她的剑到了面前,才用手中剑打偏她的剑。她一个回旋,又将剑抵在他面前,直直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他一脚踢开她的剑,一个闪身后,方打开剑鞘。
他道:“这个月来,你的武功长进了不少。”
萧月淡淡一笑,立于一块假石上,居高临下道:“那是,我特意找了四位石叔叔教我练武,连无眉姐姐都对我指点了一二。”
他冷笑:“很好,十招之后,定将你拿下。”
萧月还未反应过来,他一挥剑,她脚下的假石立刻分崩离析,她从石上飞落下来,手中剑招依旧不乱,两把剑毫不留情地撞在一起。
殊死一战,两人的确没必要留情。萧月更加明白,她一不留神,他的剑说不定就抵到了她的胸口,再怎么不济,她都该让自己多活一时片刻,如此方能体现她活在这个世上也并非如此不济。
勉勉强强地接住他的十招,十招后,他一脚踢中她握剑的手,将她击败。她倒在地上,想重新拾起地上的剑,却在快碰到剑柄的时候,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剑钉在她的剑前,那道可怕冷肃的寒光不禁让她抽回了手。
赵风起将她的剑踢到崖下,执起自己直直钉在地上的剑,看也没看萧月一眼,冷漠道:“你输了。”
萧月奇怪为何他只是打败她,却没动手杀她。难道是他念及她对他有恩,打算放过她?赵风起猜中了她的心思,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不杀你,因为我收回了当初对你做下的承诺,约你来此,是我知道如今朝堂上正发生着巨变,你现在若在宁府定会对我的计划不利。”
萧月起身,不明所以地问:“什么?”
赵风起还未回答,侍女香草匆匆跑来,跪在她面前,急道:“小姐,不好了,王爷出事了,整个宁府都出事了。”
萧月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了赵风起一眼,马上问香草:“出了什么事?”
香草恭敬道:“据从宁府赶来的侍从禀告,今日皇上揭开了十多年前轰动京城的一桩冤案,因主谋是王爷,皇上念及自己皇叔年迈,多年为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死罪虽免,但家底全部充公,王爷他……要一辈子被囚禁在宁府中,直到老死。”
萧月听完,身子一软,差点瘫倒,踉跄几步,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知道宁王犯的是诬陷忠良的大罪,死罪可免,可活罪难逃,想必皇上还赐了宁王几十大板子吧!她爹年岁不轻,如何撑得住,宁王倒台,宁府相应出事,府上的人应该是能疏散的都疏散了吧!以后宁府定相当寂寥,那么谁来照顾她爹?宁王半生戎马,功绩显赫,付出了许多,如今一切却都尽付东流。
她看着赵风起一副冷漠无情的模样,想到他口中的计划,质问道:“是不是你做的?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找我爹报仇吗?为何你还这么害他?”
赵风起的眼中含着杀气:“你说谁才无辜,我不过为家父平反罢了,你爹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可我家人呢?萧月,你有什么资格来谴责我,若你爹不做当年那样的事,赵家人会死吗?”
她眼中含泪:“可你答应过我,答应只要我与你决战,你就不会找我爹报仇的,你答应我不会害他的。我宁可自己死,也不要爹这样子。你知道吗,爹这么做,只是要为当今圣上保住江山而已,他并非关心名声,只是想将自己所学造福百姓,可你这样一做,完全断了爹爹多年的心愿……他再也不可能出府,再也不能施展抱负了……”
赵风起冷笑:“萧月,你根本不明白你爹真正关心的是什么。他不关心名声,也并不是最关心江山,你扪心自问,到底是什么?”
萧月知道是她,宁王真正关心的是她。她道:“你利用了我,利用爹爹对我的关心,你趁我不在,拿我的命逼他在朝堂上说出真相,对不对?”
赵风起淡淡道:“没错,就是如此。”他走近萧月,目光冰冷,语气更加冷漠:“萧月,该哭的不该是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萧月这一次真的奔溃了,没错,这一切都怪她,若不是她傻傻地相信了赵风起的话,如今怎会酿成这样的局面。他为父平反之心如此强烈,又怎会真的听她的话,答应她的承诺。她不该信他的。
他一把扯落她脸上的白纱还有她故意做的胎记,怒道:“月明,你到底还要骗我到几时?”
萧月苦笑,清丽、不施粉黛的小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眼神哀伤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没错,很早就知道了。你应该知道,当你假死的那刻,我们的情谊便断了。”
果然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选择假死,她估计还和他、蒙蛏、李宣在武恒山上,无忧无虑的。可她最后选择了父亲,离开了他们,这一切的确是她的罪孽。她不再质问他,心如死灰道:“对,你没有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赵风起丢下手中的白纱,右手执剑,毫无表情地离开了断肠崖。
断肠崖,果如其名,令人断肠。今日,宁王在廊中对他说的话,句句在耳,仿佛刚刚发生一般。
宁王对他说:“为了月儿,本王希望你永远离开她。本王不能没有月儿,希望你能明白本王作为人父的心情。本王可以失去一切,却唯独月儿不可。凌儿死后,本王一生最大的愿望不是如何为侄子守住江山,而是要照顾好她和我们的孩子。若本王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保护不了,还谈何治国守天下呢?本王只要月儿,请你离开她。”
赵风起没有回头,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月明,你有这么一个伟大的父亲,我真心祝福你,请你不要再来找我。我给不了你从小缺失的父爱。从小我便没了父亲,知道没有父亲母亲的痛苦,我不想你也这样。月明,我走了,就这么恨着我吧,如此,离开我,你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和阳光。
当每次月光洒满大地时,我会想起你,记得你的。
萧月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如何回府的,回到府中,府里的丫鬟侍从能走的都被遣送走了。毕竟宁王丢了权利,失了俸禄,府里没有这么多钱供养这群人。听闻宁王挨了一百大板,还因此吐了血,她立即去看自己的爹爹。
宁王虽然脸色苍白,但看见萧月,嘴上立即扬起一抹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月儿啊,快过来,没事,快过来。”
萧月见他原本清矍的脸竟好似苍老了许多,心里颇不好受,扑进他的怀里,问:“爹,你哪里痛,你告诉女儿。”
宁王轻揉她的头:“不痛,爹哪里也不痛,只要你在,一切都好。”
眼中好似有流不尽的眼泪,她问:“可府上的人都快走光了。”
宁王道:“府上的一切,无眉会打点妥当,没事的。”
她微微抬头问:“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和他决战?”
宁王看着她,半晌后,点了点头。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哽咽道:“爹,都怪我,是我错信了人。我不想的,我不想你变成这样的。”她也不想离开武恒山,错失了曾经的人,她本不想,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宁王叹了口气:“你没错,你眼光很好,没看错人。”
萧月不解他话里的真意,以为他的意思是,她看错了赵风起,却没有看错爹爹。她爹这么疼爱她,她怎能离开他。
夜里,天上升起了一轮明月,像曾经一样,皎洁的月光洒遍大地,点点滴滴,似水般流淌。
萧月坐在屋顶上,拿出了新制成的湘妃竹笛,再次吹起了《采薇》之曲。
吹着吹着,她好像看见了曾经自己在诩山的开心日子。可是师父走了,他们三人也回不到过去了,再开心的往事竟都变成了伤心事。
当时,师父还在。她七岁,蒙蛏九岁,赵风起和李宣都是十二岁。师父第一次教她射箭,她连弓都拿不稳,第一次射,白羽箭没射往靶子,却射中了站在靶子旁——师父的酒葫芦。酒葫芦漏出酒来,他们三人见了个个向她竖起了大拇指。师父看着漏光的酒葫芦,满脸哀伤,心痛不已,知道以后定不能再站在靶子旁了,说不定哪天就是射中他了。
逍遥子之所以站在靶子旁,是赵李蒙三人都有射箭的天赋,想她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遂放心地站在靶子旁,顺便将射出的箭收回来。但自从她射中他的酒葫芦后,他再不敢站在靶子旁,可就算他站的再远,她都有办法射中他的好酒。搞得每次她要射箭,师父必须要躲到射程外,这还不止,还需抱着自己的酒葫芦,方可放心。
说实话,师父逍遥子虽是个天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今,晓未来,知阴阳,却是生活上的白痴。或许,天才都是带着一股傻劲和韧劲,他们只知道自己感兴趣的事,做着人人以为很傻的事,其他人都不肯做,结果这群傻子凭着韧劲,做成了人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便被人称作了天才。在生活上,师父切菜能切到手指,生火能引起大火,劈木柴能砸伤脚,拿梯子能压死自己……
她看见那样子的师父,总会笑得半死,可在正经事上,师父比谁都正经,比谁都做的好,就是这样子的师父,再也不在了。他离开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世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师父还在的一年,诩山的梨花盛开。她驾驭轻功,在梨花丛间飞舞,像只轻灵的黄莺。九岁的蒙蛏坐在一棵梨花树下,玩着九连环。李宣在梨花丛中作画,赵风起站在树下看着她,生怕她摔了。她冲赵风起笑道:“哥,你看,我的轻功不错吧!”
李宣刚画好了一幅画,听见她如此得意的笑声,拿狼毫笔蘸了浓密的墨汁,向她的方向一甩,她立即轻踏树干,纵身飞开,李宣的墨汁正打中她刚才抱着的那棵树——她刚才所处的位置。不管她怎么躲,李宣的墨汁总能立即打过去,她还来不及喘口气,墨汁就又飞来,她立即大喊:“哥,你看李大哥,竟这么对我。”
李宣笑道:“将你画成大花猫才好。”
她在梨花间穿梭,突然面前的梨花开得太密,挡住了她的去路,眼见墨汁再次飞来,她一着急,一脚没踩稳,直直地坠落下去。她立即喊:“哥,救我,哥,救我……”
赵风起上前,果然准确地接住了她。梨花飘扬,他抱着她从空中落下,花飞落了他们一身。当年,只要她喊一声“救我”,赵风起肯定会出现。可现在,他彻底离开了,估计再也不想见到她。
她质问苍天,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她不该喜欢他吗?那么,她可以永远将这份感情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但是哥,只希望你不要怨我,也不要离开我……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曲子将尽,刚好吹到了最后几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说的是,回想当初,杨柳依依,如今归途,大雪纷飞。满腔伤感,何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