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面目疲惫,贾代善的声音依然铿锵有力,“安心。这些太医,说出口的话都是掂量过的。即使他诊出去脉相古怪,回去后必会往严重里说,以免哪天我死了,皇上迁怒于他。”
太医诊出的脉相,正是将死之态,又有一股奇异的生机。这脉相,皆因一幅药方而起。这药方,乃是张氏入门后,张家张老爷子亲手交给贾代善的。它立意在人还身强力壮之时,控制将身体里引而不发的伤势缓慢催发,以免哪天突然爆发了,一下子山崩地裂,人受不住,直接病重而死。
只是它有一个缺点:在伤势不断发酵时,贾代善必须好生修养,不能费半点心力,否则很容易猝死。
忧心于这一点,贾赦不敢再问了,生怕让父亲耗费精力。
“我还没那么脆弱,”见此,贾代善只得反过来安慰贾赦,“家里人参燕窝,什么没有,如此良医好药,再让我死了,老天也看不过眼。这药一下,等我病好了,还能再活十年。”
贾赦低着头,声音闷闷的,“都是儿子太没用了,累父亲如此劳心劳力。”
心里一下子无比熨帖,贾代善声音里也带着点笑意,“你不必沮丧。我从前一心忠于王事,落得一身病痛,能趁此机会调养,也是求之不得。”又叹道,“素日我总想着为上尽忠而死,皇上总会怜惜于我的子孙后代。如今想来,却是求人不如求己。我总得看着孙子有出息了,才能安心闭眼。”
说的贾赦羞惭不已,更愧疚了。
见长子耷拉着脑袋,贾代善忍不住失笑,“都这样大了,还做小儿女情态。”
贾赦小声说:“大哥儿两个月了,我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盼盼。”
“胖胖?”
“是盼望的盼,他是在祖母的期盼下出生的。”贾赦眼睛湿润了。
老夫人去世一个多月了,作为先国公夫人,她的丧事可谓轰轰烈烈。只是任死后如何荣光,也不能抚慰活着的人心中的伤痛。
水陆道场还在做,贾赦每日都要去给祖母念一个时辰的往生咒。贾代善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又是感伤,又是欣慰,“大哥儿今天怎么样了?你媳妇养的如何了?”
提到大哥儿,贾赦脸上止不住的笑,“今儿大哥儿早早把他娘折腾醒了,这会子大概又去睡觉了。他娘做足了了双月子,如今已无大碍。”
“既然如此,就叫你媳妇重新掌家吧。”这几天史氏的表现堪称完美,可贾代善心里记着账。
“哎!”贾赦高高兴兴的应了。
“对了,”贾代善想起了嫡女,“母亲这一去,敏儿的婚事也得押后。她心思又细,加上接连病了两次,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回头叫你媳妇多劝劝她。”
贾赦一面点头,一面看见他父亲眼皮微沉,便悄悄退下了,回了张氏的院子里。
他撩起帘子进去,带进来一阵冷风。打帘子的是一个俏生生的陌生丫鬟,脸颊微红,正望着他笑。贾赦回头看了她一眼。
一水儿的素色衣裙。水蓝袄子,白色裙子,发髻上插着点点白色的碎花。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她一身素白站在那儿,水葱儿似的,显得整个人水灵灵的,带着点楚楚可怜的美,望过来的眼睛也是怯生生的。
贾赦只盯了她一瞬,便若无其事的转过头,进去看他的胖儿子。
胖儿子名副其实,长得白白胖胖,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手脚也是圆圆的,看得贾赦心都化了,恨不得狠狠亲他两口。这个又叫“盼盼”,又被无良的爹娘喊做“胖儿砸”的大哥儿,睁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防备的看着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随时预备大哭出声。
张氏怀孕那会儿,老夫人病重,本应去侍疾。只是谁都知道老夫人一心等着看这个孙儿出世,亲口发话,叫奶奶好吃好喝的呆在自个儿院子里,轻易不让她过来,恐过了病气。又史氏怀着不明的心思,往儿媳院子里源源不绝的送补品,把人补得肚子硕大。
好在张氏身边有见识的嬷嬷,知道若胎儿过大,不好生。于是又是走圈,又是散步的,好一阵折腾,最后生下来,贾赦犹不放心,让她做了双月子。
祖母孝期,贾赦素日又最敬爱祖母,断不会在此时宠爱妾室,所以张氏十分放心的顺从了丈夫。
见丈夫又在逗儿子了,张氏心里好笑,“别看他人小,气性却大。你要是惹哭了他,可要自己哄好。”
贾赦一下子苦了脸,依依不舍的伸出一根手指去戳胖儿子的酒窝。大哥儿啊啊叫了两声,咯咯笑了起来,肉嘟嘟的小手抓住那根手指,不放了。
贾赦忧心忡忡的说:“盼盼是不是长得太快了?”
这当父亲的,总觉得儿子几天没见,又大了一点。
张氏噗通笑了。奶母赵妈妈凑趣说,“小孩子见风长,呼啦一下都大了。哥儿睡得好,吃得香,长得自然极快。等哥儿能翻身能说话了,那就更快了!”
说的贾赦脸上更欢喜了,忙问什么时候孩子能翻身,什么时候能说话。赵妈妈前头还养了好几个,经验丰富,说的头头是道。夫妻两个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伸手去逗儿子,抱着他轻轻摇晃。
因贾赦自个儿见多了“神仙”的帖子,又这几年自个儿父亲堪称慈父,加上实在腻歪老二从前那副严父的样子,动辄打宝玉,闹的全家不得安生。是以贾赦并不像一般男子一样,抱孙不抱子。
相反,他抱着儿子的手势相当熟练,胖儿子即使不喜欢他对自己动手动脚,也乐意安安生生的躺在他怀里,顶多赠送一泡新鲜的童子尿。
大哥儿今天精神极好,一点儿也不累,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时不时配合父母啊啊两声。眼见天色已暗,奶娘把大哥儿抱下去喂奶,又太太那里说摆晚饭了,张氏方带着人去伺候婆婆小姑子用饭。
前头打着灯笼的丫鬟回头一笑,笑靥如花,灯笼的暖光照的她眉眼弯弯,别有一种风情。贾赦问左右,“那是谁?”
“回大爷,”一个丫鬟轻声细语的说,“那是新来的二等丫鬟挽袖。”
“挽袖,”贾赦嘴里咀嚼这个名字,大奇,“你们奶奶院子里打发人出去了?我怎么瞧着只有这个眼生。”
那丫鬟答说:“挽袖和奴婢皆是从府外的家生子里选出来,太太特地赐下来的。”见贾赦审视的眼光看过来,又补充道:“奴婢叫墨妍。”
这名字,贾赦乐了,“谁起的?”又摇头笑了,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定不是茹儿,她那样一个最是讲究的人物,怎么会取这样绮丽的名字。”
待贾赦走远了,那丫鬟方缓缓抬起头来。再平常不过的二等丫鬟的衣饰,规规矩矩的站姿,却掩盖不了那张脸四射的艳光。看到她,只觉得这么一个人,只配伺候别人,可惜了。
张氏并不知晓她走后,丈夫对婆婆赐下来的两个丫鬟的询问。便是知晓了,估计也不在乎。张氏是按照大家主母的模子被教养长大的,她根本不在乎什么姨娘妾室。有了儿子后,更是称心如意,不计较丈夫有时对底下丫鬟的口花花了。
此刻她正忙着伺候婆婆和小姑子贾敏用饭。
大家族里吃饭,讲究一个食不言寝不语。底下的人皆敛声屏气,吃饭的时候,除了轻微的杯盏碰撞声,竟一声不闻。
老夫人在时,从不讲究这个,只让儿媳孙媳布了两筷子菜,便让她们坐下了。自老夫人去后,张氏还是头一回从头到尾都在立规矩。她站的脚疼,可上头婆婆一直不发话,只好一直站着,留心她们的用膳。
席间,贾敏频频看向太太和嫂子,欲言又止。张氏感激她虽然有心,却碍于规矩,不得出言相助,只在夹菜时对她笑笑,示意她安心。
不是头一回,贾敏觉得食不下咽。自老夫人死后,太太出来主事,晚间吃饭,一直是这气氛。只是嫂子不得坐,被太太支使着做这做那,贾敏只觉气氛更压抑了。
寂然饭毕,一时漱了口,大家端了茶喝,史氏方道:“老大家的,既然你出了月子,家里的事也该操劳起来了。回头我让鸳鸯把账册钥匙都交给你。”
张氏恭身应是。
史氏又道:“你管着家,平日里不得空。哥儿又离不得人,少不得我这个老婆子讨人嫌,多费一些心。我这里暖阁一应物事早早准备好了。今儿晚了,哥儿睡下了,明儿你过来请安时,顺便叫奶娘收拾好东西,把哥儿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