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时,窗外的雨才渐渐小了,我披了一件御寒的围衣走到外暖阁来,低头吹灭了一盏蜡烛,转身欲走回内暖阁时,却撞上站在我身后的玄烨。
他垂眸浅浅笑着,望着我案上平铺的细白宣纸,问我道,“你平时都在写些什么?”
我同样望向那张宣纸,我已许久没有写些什么的心情了,上一次写下满纸的荒唐,还是与他一起握笔写下的“莫失莫忘”,恍然已过了这么久,书案上的纸竟然就这样一直铺着。
我浅笑道,“平时不大写的,上次写还是‘莫失莫忘’四字。”
说罢我伸手想要去将那张宣纸卷起,他却忽地从身后将我抱住,抱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不要收了,我想为你再写一次,好么?”
我缓缓倚在他怀中,只是觉得有些累了,却淡笑道,“好啊,皇上想写什么?”
他附在我耳边道,“我同你一起写。”
我重燃上那盏烛灯,我们二人前后而站,我拾起笔架上的毛笔,他握住我的手掌,在纸上行云流水,写下“诺今欢”三字来。
我望着他笔下俊朗的字迹轻笑,转头问他道,“诺今欢?什么意思?”
他拉我走出暖阁,陪我坐在钟粹宫后的听雨轩内,我望着细雨中轻轻摇曳的合欢花树,忽想起几年前我们二人坐在这里整夜看雨的时光。
“我愿为你,许诺今生今世所有的欢乐。”他认真地望着我,这一次他的目光与以往不同,与以往每一次都不同。
我轻轻踮起脚尖来,环住他的肩头,合眼笑道,“为君诺今欢。”
雨仍旧下着,淅淅沥沥般似无断绝,我捧起玄烨写下的“诺今欢”三字,目光不自觉温热起来,他伸出手来为我细细擦去眼角的泪意,他笑道,“我还留着呢。”
我放下手中的宣纸,问他道,“什么?”
“莫失莫忘。”说着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张已经被折得有了破损的宣纸,他极为小心地将它展开,又见当年最令我心动的几字。
“莫失莫忘…”我仔细望着,不自觉自言自语道,“真的可以么?”
“绝无戏言。”他淡淡道,将我轻轻拥入怀中,我将他缓缓回拥,这样的拥抱于我而言已太遥远了,遥远到不真切,远到有时忘记了他怀中的感觉。
我们二人静默,轻轻拥着彼此,却听宫墙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嚷与脚步声,我望向钟粹宫外的宫墙,发觉被火把照亮成了鲜艳的火红色。
“快快快!若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太皇太后和皇上谁也饶不了咱们!”宫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公主?”玄烨忽疾步冲向了宫门处,我只以为玄烨是担忧毓娴公主,便也没有拦他。
我心里也清楚,有舒贵妃在,有合宫的太医在,毓娴公主若是有些小小的不适,也不会有何大碍。
当我缓缓走到宫门口处时,见长街之上几名御林军将士跪倒在雨中,头也不敢抬地回着玄烨的话。
玄烨焦急着问他们道,“你们吵吵嚷嚷在议论什么?!”
其中领头的御林军回道,“是和硕公主殿下…雨夜中试图私自骑马冲出皇宫…公主殿下武艺高强,御林军与禁军也不敢伤公主分毫,将公主追丢了…臣等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玄烨忽猛烈地咳了起来,我抚着他的背,焦急又疑惑地怒问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和硕公主殿下尚在襁褓之中,怎么会骑马私自出宫?”
那御林军将士抬头望了望我,诚惶诚恐道,“臣不敢欺瞒皇上与皇贵妃娘娘,骑马私自出宫的不是毓娴和硕公主,而是雪绒和硕公主啊…”
“什么?!”我不禁大惊,许久不见雪绒,我以为她一切安好,却不知她为何突然会有如此反常举动?
我忽又想起今夜里纯风与纯一提到常安时的犹豫不安,在我面前的遮遮掩掩,我心中的猜想愈发清晰起来,我拉住玄烨的衣袖,冷声问他道,“皇上,臣妾斗胆问一句,常安到底在哪儿?”
玄烨微微侧眸,只淡淡道,“朕命只是他回府休沐了。”
“那为何臣妾想传他入宫见上一面,纯风姐妹闪烁其词,避而不答?皇上可知否,常安是臣妾最疼爱的弟弟!”因多日没有常安的消息,我心里的紧张与焦虑无处安放。
常安当面指责了当今皇帝与皇帝宠妃舒贵妃,毫不避讳指责皇帝为“昏君”,质疑皇帝亲裁的陈广庭一案。
如此一来,皇帝相当于保护了杀害常安生母的真凶,我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我怕常安意气行事,最怕常安会忍不下一时的委屈。
“朕自然明白常安是你最疼爱的弟弟,所以只是暂时命他卸任回府而已,朕与你一样,根本不知绒儿今日为何会这样做!”玄烨也来了火气,见他的模样,却不像是在瞒我的模样。
他真心与我和好,没有理由再伤害常安惹我恨他。
“报——”玄烨与我正不知今日究竟发生何事时,远处御林军一名将士大步跑来,跪倒在玄烨脚边道,“启禀皇上,公主找到了!太皇太后命人去搜了完颜府,公主就在完颜府中。”
“好,现在公主在哪儿?”玄烨急切问道。
那将士拱手道,“回皇上的话,公主被太皇太后亲自带回了雨花阁,并命人在雨花阁看守,完颜明若也被带回了宫中,太皇太后说…”
那将士唯唯诺诺地抬头看了看我,只怕惹我愤怒一般,见我并无任何异常,才继续道,“太皇太后说其私藏公主,罪不可恕矣。”
我轻笑着向后退了两步,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证明完颜氏一族从无任何野心,太皇太后不会相信,她只相信她看到的一切。
我是玄烨执意要立为皇后之人,陈广庭倒台,常安便是宫中防卫的最高统帅,阿玛亦是朝上举足轻重的一品朝臣,如今除却纳兰明珠无人能与之并提。而纳兰氏又与完颜氏交好,无人抗衡的局面便是玄烨与太皇太后最不愿看到的。
我一言未发,推开身前的玄烨便向外跑,他却追在身后道,“霏儿,你去哪儿?朕会保护好你阿玛,你去了情况只会更乱!会让皇祖母觉得此事与你有关!”
“若是事关陈广庭与常安,皇上当真会站在常安一边而不顾舒贵妃的生父么?我宁愿让太皇太后觉得此事与我有关,也不愿你在其中为难!玄烨…陈广庭杀死的是常安的亲生母亲!我至今不懂,你为何要释放陈广庭…你口口声声说的最在乎我的感受,却为何保护的都是舒贵妃的家人?”我站在远处的长街上,迎着坠落的细雨,转身向玄烨大喊。
玄烨亦不再顾几名御林军将士,追到我的身后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只有放陈广庭出来,与常安形成抗衡牵制的局面,才能不让完颜氏一家独大,从而削弱皇祖母对完颜氏的忌惮,朕才能护你们周全!无论你相信与否,朕做的每一件事,包括不让你知道害死咱们孩子的真凶是谁,都是为了你!”
我怔怔地望着他,我竟从未想过,他要放陈广庭出来居然是为了让他与常安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从而削弱常安的势力,达到保护我们的目的。
我默默望着他,他却是满腔的急切,恨不得将自己全部心声都倾诉于我一般。他眼神炙热地望了我许久,最后却是一言未发,只是淡淡对我道,“回去吧,朕会保护你的家人。”
我不知该不该就这样离去,因为我心中着实担心阿玛与常安,还有今日惹怒了太皇太后的雪绒。
细雨落在我们二人面上,他却一动未动,我合了合双眼,他抬起手来拂去我眼前的雨水,握紧了我的肩头笃定道,“你放心。”
我淡淡点头,正要离去,却听身后的一内监来报,“奴才参加万岁爷,参加皇贵妃娘娘,奴才传太皇太后懿旨,请皇上和皇贵妃娘娘一同前往雨花阁。”
玄烨立时严肃起来对他道,“皇祖母有何要事?朕一人去见她还不够么?”
那太监含了丝笑意,躬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太皇太后说今日之事与完颜氏有关,所以希望皇贵妃娘娘在场,一切才能说得明白。”
我抬头望着玄烨,他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对那内监坦然道,“好,皇祖母既然要见,就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你去回话,说朕这就过去。”
那太监走后,玄烨才转身对我道,“霏儿,既然皇祖母要见你,你就一定要去,若是避而不见反倒更引她疑心。你放心,今日无论是何风浪,朕与你同进同退。”
我信任地点头,这一次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与以往都不一样的神色。
至雨花阁时雨势渐大,空中不时划过亮紫色的惊雷,我身上的旗装已湿了大半,我与玄烨同坐轿辇,缓缓走下时才发觉雪绒正被罚跪在大雨之中。
我冲过去扶她,才发觉她已哭得没了力气,我从未见过这般脆弱的她,心底划过一阵莫大的心疼,为了她,也为常安。
“绒儿,你快快起来,怎么在这大雨里罚跪?若是病了可该怎么好?”我不自觉间已有了哽咽之声,我伸手去扶她,她却将我推开道,“嫂嫂,是我连累了你和伯父…我已无颜再见常安了!”
“绒儿!你何出此言!常安将你视为此生唯一所爱之人,自然该共同患难!”我气雪绒不肯信任常安,也心疼此时脆弱的雪绒。
“嫂嫂…”我蹲下身去,雪绒便抱紧我的肩头痛哭起来,她断断续续道,“嫂嫂…我真的很担心常安,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宫中没有,府里也没有…他犯了那么多错,我好怕皇兄会置他于死地!”
“绒儿…会没事的。”我强压住心头的担忧与不安,抚着雪绒的背努力让她平静,玄烨此时才缓缓走进雨花阁来,见我与雪绒跪于大雨之中,只吼一声,“你们起来,随朕进来!”
雪绒平日里起居的雨花阁正殿中,太皇太后端坐于正中,我发觉阿玛跪在殿内不敢抬头。
玄烨向太皇太后问了安,便开口问道,“皇祖母,今日孙儿来迟,不知绒儿做了什么,惊动了老祖宗?”
太皇太后无可奈何地扫视众人一眼,最终道,“你去问你妹妹吧!叫她亲自说给你听!”
雪绒陡然跪倒在玄烨身后,开口道,“皇兄,绒儿一心担忧完颜常安,在宫中四处问不到他的消息,只想看看他是否安好!因为绒儿怕…怕…”
“怕朕杀了他,是吗!”玄烨忽然震怒,转头冲向雪绒怒吼道,他如此一怒,殿内所有人都立时跪倒在地,我亦不敢例外,只得恭恭敬敬跪倒。
“朕若杀他,早不会留他到今日了!留他当着众人的面指责朕为昏君!朕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你们无一人看得明白!”玄烨忽然猛烈地咳了起来,我担忧地望向他,随着他每一声咳嗽,都感觉心被撕裂一般。
“朕命他回府休沐是为了保护他,减少他在朝中出现的次数,以避他人口舌,可他不但不领情,还不知了去向!他所作所为,如何令朕不心寒?”玄烨此时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利剑,划破了残酷的现实。
从前我从不知晓他为我们所做的谋划与牺牲,我忽然懂得了他那句“朕以为你会懂朕,可是你没有”的含义。
“完颜明若,你当真不知道完颜常安的去向吗?”太皇太后忽然发问道,阿玛跪在地上只摇了摇头,道,“老臣当真不知犬子去向,若是知道,老臣一定亲自领他来向皇上与太皇太后赔罪。”
“皇贵妃,你又是否知道常安的去向?”太皇太后又向我发问,我微微抬头,望向她担忧而又苍老的容颜,忽然明白她多年来的不易——在玄烨没有长大的时光里,所有的大事小情都是她一个人在支撑,她走到今日的不易唯有她自己知晓,所以她绝不会让自己辛苦建立的一切轻易崩塌。
而今时今日的完颜常安与完颜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是对她辛苦建立的一切产生威胁的人,一个手握兵权且桀骜不驯、屡立战功的年轻人是她必须留意的隐患。
更何况这隐患已不再是隐患,而是一道惊雷。
当常安当面指责了皇帝为“昏君”,我就该知道,常安已是太皇太后必须要铲除的人,更不可能再将朝中第一位和硕公主许配于他。
“回皇祖母,嫔妾不知。”我淡淡答道,她却又转向了阿玛,厉声道,“完颜明若,你虽不知完颜常安去向,但私藏和硕公主是真,你又作何解释?”
雪绒一听此话,立时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叩首道,“皇祖母!是绒儿自己骑马出宫去找常安的,与明若大人无关!明若大人事先也毫不知情!皇祖母若要罚,便罚绒儿一个人吧!”
“皇祖母!”玄烨忽然高声道,“常安他曾为朝廷几经沙场出生入死,为护朕周全几次受伤,此时犯错是他一时糊涂,皇祖母此时万不可再作牵连,此绝非明智之举。”
太皇太后一时无言,良久后才低吼道,“玄烨,你要明白,哀家这样做,也全是为了你。”
雨花阁外忽划过一道惊雷,一名御林军将士冲进了暖阁,惊慌失措回报道,“回皇上、太皇太后的话,找到安少了。”
“在哪儿?!”迫不及待问出此话的却是雪绒。
那御林军拱手望了望站在远处的玄烨,不知是否应该答话,直到玄烨道,“你说。”他才开口回话道,“安少在刑部大牢内,企图刺杀关押在刑部大牢内的陈广庭。”
我眼前只觉一黑,我知道常安不冷静时易做错误的决定,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大错特错。
“陈广庭现在如何?”玄烨立时问道,那御林军将士道,“回皇上的话,陈广庭无碍,因发现得及时,安少尚未动手。”
玄烨命众人一同赶往刑部大牢处,当我到时只见常安被众人押在最前,我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是我最疼爱的弟弟,亦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少年,今日如何落得这样的下场。
“放开他!”玄烨高喊,那些御林军将士才将常安松开,我冲上前去紧紧扶住他的臂膀,才发觉他脸上尽是伤痕,似是与许多高手过招后留下的,就算他武功再高强,也不可能以一敌十。
“长姐…我没事…”他此时仍在宽慰我,我却更忍不住自己的泪意,我取出腰间的巾绢来,擦去他眼角眉梢的血迹,心疼万分道,“安弟,不要再胡闹了好么…”
他轻笑我,“长姐,我自入仕以来,为了朝廷,为了皇上受过多少伤,经历过多少生死,可有说过半个不字?可今日我赤诚忠心换来的却是朝廷的怀疑!皇帝包庇害死长姐腹中孩儿的凶手,还企图放过杀死我亲生母亲的凶手!如何不叫我心灰意冷?”
可是玄烨要释放陈广庭并非常安所想那样简单,我一言半语又不能同他说清,只能安抚他道,“安弟,你要明白,朝廷并非疑心于你,而是皇上亦有皇上的为难之处。”
常安望了望站在我身后的玄烨,而后望向我道,“长姐!他几次三番伤你,你还不肯清醒吗?”
“常安!”我大吼他,希望他能冷静下来,“你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你知道吗?”
“霏儿,不必再与他多说,他若能明白自会明白,若他不能明白,再多说也是无益。”玄烨此时走到我的身边来,伸手将我扶起,拥我入怀,抚慰我担忧常安的情绪。
常安却也站起身来,直直注视着玄烨的双眸,冷笑道,“皇上,微臣敢问一句,这么多年来,微臣为皇上出生入死,皇上究竟将微臣视作什么?是一颗棋子,还是皇上的心头隐患?”
“你是朕最信任的人!可惜你却不懂朕的心意,朕为何要释放陈广庭,你可有仔细想过!”
“仔细想…”常安冷笑,“还能是为何,自然是为了皇上心头的舒贵妃娘娘!”
“常安!”我终于遏制不住我对他的愤怒,狠狠打上他的面庞,他捂着自己的面庞,忽然狂笑起来,而后转头望向我道,“皇贵妃娘娘,既然如此,微臣恭喜娘娘重回皇上的身边!娘娘将来要好好享受以亲人血肉换来的苟且欢愉!”
“常安!你放肆!”此时雪绒也再也按捺不住,他狠狠打上常安的胸膛,骂他道,“你可知道你的姐姐为了你担了多少心,受了多少苦?你不理解她还要这样伤她的心吗?”
我一时心口极痛,痛到让我控制不住眼底的泪,痛到我不敢相信对我说出此话的人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我望着常安的模样,脚下逐渐不稳,玄烨在我身后将我扶住,我却忍不住胸口内一阵灼热,猛然咳出一抹鲜血,吐在了自己身前的衣服上。
大雨之中,血迹很快被冲淡,只是我心上的伤痕却不能就这样被抹过,我于朦胧中感到一些人将我抱起,也听到常安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姐”,只是我却累极了,我曾怕不能撑到亲眼看到他与雪绒成亲那日,如今,我怕的是不是都要一一应验了呢?
当我醒来时,只见玄烨一人坐在床边陪伴于我,我猛然坐起身来,左右想找常安的身影,却找不见他,只得问玄烨道,“玄烨,常安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玄烨扶我躺好,对我道,“他的状态很不好,朕命人押他回府了,也命人寸步不离地看守他。”
“玄烨…”我不禁哽咽,我按住自己的眉心,后悔万分道,“是我不好,没能和他说清楚,他会明白的对么…”
玄烨抚着我的背道,“朕希望你只顾你自己,不要再想别人了。”
“可是他是我的弟弟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玄烨已气愤地打断道,“可是可是!常安比朕要重要,雪绒也比朕要重要!完颜府所有的人都比朕要重要!朕想问你,在你心里,朕到底又算是什么?”
我低着头思虑,却没有想要回答玄烨的话,我明白完颜氏是必要被铲除的了,到如今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若我能自己一人代他们受过,为他们求得一条生路,也算我余生最后的价值。
“玄烨…放了我的家人好么…我愿代他们受过!”我突如其来的话却叫玄烨彻底没了耐心,他狠狠摔下手里的药碗,对我大吼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代他们受过?你以为你能救得了所有人吗?全天下会有谁在乎你的死活!唯独在乎你的人你却从不在乎!朕为你做了多少,你也从来都看不见!”
我愣了良久,我不知他为何忽然这般激动,我以为他会明白我担忧常安的心。
“好啊,你不是问朕,究竟更在乎你和陈裕勤谁吗?朕想朕终于明白了。”他背对于我淡淡道,“朕更在乎裕勤!因为只有她才会在乎朕的感觉!你从来没有想过,若你轻易地为别人而死,朕…又该怎么办?”
我费力地从床上走下,从身后紧紧抱住他,我希望他能够明白我的心思,我并非不在乎他的感受,只是我此时已无暇顾及那么多。
“朕对你而言,很不重要对么?”他忽然轻声问我。
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他,他是我最爱的人,他是我离开后会感受到钻心剜骨一般疼痛的人,我又该怎么告诉他?
“你不必回答,朕都懂…其实朕早就知道,无论是你的家人,还是纳兰涟笙,再或是裕亲王,他们都比朕更重要,因为你总是拼尽全力地保护他们,这么久,朕早该看得清楚了。”
玄烨哭了,他哭得像个孩子,我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朕有时问自己,自己付出的真心到底又算什么?”
玄烨,我答应你要与你一起学,如何好好爱一个人。
可我却在常安此事过后才明白,真正爱一个人,就是要给他自由。
是我束缚了常安太多,最后换来的是却他的恨。
我明明是个命不长久的人,若再将你束缚,本就是自私的做法,那不是真正地爱你啊。
我曾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你的世界中消失吧,直到你将我忘了,你总会比现在好过一点。如今想来,那时的想法或许是对的。
难道还要牵绊着你越陷越深吗?等到我不在时,你又该怎么面对?我最见不得你难过,又怎么忍心见你不舍的样子?
你说你最在乎陈裕勤,这样也好,我也可彻底释然了,我多年来想要知道的真相,你终于告诉我答案了。
“玄烨…”我轻声唤他,他没有回头,我只是走上前去一步,这一次我们没有争吵,也没有火气,我只是淡笑道,“谢谢你告诉我答案,也谢谢你曾爱过我。”
“或许…如何好好爱一个人,我怕是永远都学不会了。”他话毕,忽从衣袖中取出两张宣纸来,一张是我们曾写下的“莫失莫忘”,而另一张是我们才刚刚写下的“诺今欢”。
他道,“这些...你收着比我更好。”
我伸手想要接过那两张纸,却发现自己早已没了力气,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只能看着那两张纸飘落在地。
我以为我和赫舍里氏不同,我以为我与钮祜禄氏不同,我以为我的家族不会是我们之间最后的隔阂,却未想到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我缓缓坐在了地上,捡过那两张纸,只觉自己周身上下都疼得难忍,却也只能自己忍下。
是我忽略了你也会累,我忘记了你也有你的骄傲和脾气,既然如此,不如就这样,真的就此放下吧。最后这一天与你的欢愉,我会牢牢记得。
只可惜到最后,我最信任的亲人离我而去,我最爱的他也离我而去,我当真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