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瞒爷,”日塌天继续,“三年腊月,新任的操蛋巡抚给我发了一个月的饷,要我带弟兄们去剿神一魁,不听令就地斩杀!我领了这三年唯一的一个月饷,带着弟兄们出了营就跑了。”
“不是说边军将领对饥民都网开一面吗?”孙一问日塌天。
日塌天咬牙切齿地说:“老延绥巡抚在崇祯三年正月被总兵气死了,这继任的延绥巡抚洪承畴就不是人,人称红毒虫。”
“亏他还是个读圣贤书的,向手无寸铁的乡亲们下手,谁能做出来?多少将领一听杀百姓,躲的躲,病的病,这二杆子领着一竿子家丁,不光自己杀百姓,还拿刀逼着延绥官兵朝亲戚邻里下家伙!要不是官兵都是有名籍在册,这丧尽天良的都死几回了!”
“爷你说,朝廷养边军为啥?不就是保境安民抵御鞑子,哪有边军朝自己百姓下刀子的?”
“恨杀我也!”日塌天气的络腮胡子直抖。
“铁老汉,你说的对。这毒蝎子就是看准了,朝廷没钱,抚恤不了饥民,只有把人都杀绝了!”
“这驴日的杀乱兵,杀乱民,杀流民,杀饥民,杀俘,杀降!”日塌天咚地一下大拳头捶在桌上,胳膊上一条刀伤露了出来,显然伤口没有经过专业处理,皮肉向外翻着,格外瘆人。
“三边总督杨大人的话他根本就不听!托塔王王左挂子降了老帅杜文焕,这毒虫一接任延绥巡抚,就把王左挂子骗到营中,一气杀了九十八口。”
“杨大人好不容易在崇祯四年三月招降了神一魁,害怕乱军不信他,专门到关帝庙烧香立誓,当众给乱兵首领们发了免死牌。神一魁服罪,光出降的骑兵就五千!”
“这狠心巡抚把降卒安置在营中,骗降卒去砍柴,降卒去了刀弓,埋伏的官军一拥而上。可怜我的边军兄弟啊,死的屈啊。”日塌天忍住泪水,声音变得哽咽。
“四年四月,红毒虫命守备贺人龙贺疯子,假意慰劳投降的乱民,酒席上乱民个个喝得醉醺醺的,乘他们告辞时,事先安排的伏兵四起,一次就斩杀了三百二十人。”
“爷你说,两军对阵死就死了,这已经都受降了,虚情假意背后下毒手,还是人吗?”日塌天粗重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盯着孙一,期待孙一的表态。
“唔唔唔……”,府谷哈老财放声大哭。“洪承畴,我恨不能活剥了他的皮喝他的血!我一家十几口,过河避祸,被洪兵硬说是要去投王嘉胤,其实还不是看上我家的一车行李,老少十几口,都赶下了河!”
日塌天声音变得激动,“红毒虫还暗算同僚!省里有本参他杀人太多,他一口气推给杜文焕,说老帅杀良冒功。杜总兵是个武将,还不是听他巡抚的?用完杜总兵,背后给一刀!杜总兵白白背了黑锅,闹了个下狱革职。”
“洪承畴杀降,跟乱兵乱民结了死仇。降了的神一魁也反了,红毒虫反诬杨大人当初就不该招抚!没天理啊,杨大人下狱,红毒虫倒成了三边总督!”
“哼!啥叫没天理!朝廷不想出银子,还要平乱,就只有把灾民杀绝了一条路!”铁老汉忿忿道,“红毒虫能升官,是他看得准!”
孙一不由打个冷战。
“说不好朝廷还真是改了主意要把人杀绝了!”日塌天接着说,“四年春天,朝廷从辽东调来了一千铁骑兵,这才是杀人的阎罗王!洪兵也就是能追杀乱民,对上乱兵,洪兵也奈何不了。可铁骑兵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
“为首的是个大同人,叫曹文诏,朝廷给封的延绥东路副总兵,人称曹阎罗。这一千铁骑兵各个一人双马,从人到马,铁甲护身,刀枪不入。三边军民真是瞎了眼,不吃不喝地给辽东兵凑粮饷,结果一时凑不齐,辽东兵就来杀人。”
“铁骑兵发现乱民就冲上来杀,乱民根本就还不了手。杀累了,铁骑兵就退下去歇,歇好了再冲上来杀。来去如风。最害怕的是,曹阎罗一旦盯住谁,连跑都跑不掉。”
”四年四月初一,曹阎罗盯上了河曲王家胤,一上去先断了王家胤的粮道。三千对三万,把王家胤杀的大败。几天功夫把王家胤撵到阳城。”
“也怪王家胤自己,漏了真名实姓,官府寻到府谷他家里,访到了他的妻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派他妻弟入营联络王家胤手下,合伙杀了王家胤。”
“点灯子运气背,刚过黄河碰上曹阎罗,叫曹阎罗一口气撵到稷山,连战连败,最后生擒被斩。”
“曹阎罗在河东杀了王家胤,点灯子,回到延安府才五月。紧接着又伙着延绥官军围剿李老柴,独行狼,结果两下打了个平手。民军斩了延绥副将张弘业,游击李明辅;曹阎罗斩了李老柴。那时候一条龙是李老柴的手下,传说一条龙也被曹阎罗斩了;我直到在这里碰上一条龙才知道是误传。”
大家都看向一条龙。
一条龙接过话头,沉重地说:“那时候就象是一场噩梦,现在想起来都害怕!”
“日天爷讲的对,我当时是李老柴的手下。不过李老柴应该叫李老财,发财的财。官府嫌李老财的名字听上去象有钱人,硬在所有文书里改了名字。”
“我领着人跟曹阎罗的铁骑兵打了一仗,我的人根本不是对手,一个照面,铁骑兵个个铁人铁马铁帽子,一通三眼铳放过,我的人全完了。我也被铁骑兵擒住了,多亏了我会说蒙古话,才买了条命。”
“曹阎罗的铁骑兵,实际上是蒙古人!我塞了二十两银子,一个蒙古头领就把我放了,随便寻了个流民顶替了。”
“那个蒙古人告诉我,崇祯元年三月,他们一共有十万众归顺朝廷,被安置在锦州,辽镇将领们从这十万人中招募了大批精壮的充做家丁,当时锦州总兵祖大寿直接把一部分蒙古人整编为降夷左右营,以蒙古部落首领为将,人数三千。”
“这些蒙古人人本来就擅骑射,当了家丁,粮饷高,再加上朝廷配的铁甲、铁帽子、三眼铳,几乎战无不胜;可就是有一点,贪心不足。”
孙一心里大惊,大名鼎鼎的明末关宁铁骑,居然是蒙古人!
“曹阎罗在辽镇是参将,带了一千铁骑兵到延绥镇升副将。这些铁骑兵所过之处,言语不通,烧房抢掠,自以为是客军,想捞一把就走,除了曹阎罗,谁的号令都不听。”
日塌天一拍大腿,“怪不得曹阎罗跟洪毒虫不和!按理说曹阎罗是延绥东路副将,洪毒虫是延绥巡抚,曹阎罗要听命于洪毒虫,可曹阎罗偏偏自己打自己的,洪毒虫也不给他叙功。”
“曹阎罗在延绥东路连战连捷。扫地王被斩首;不沾泥在葭州被打败,杀了手下双翅虎,绑了手下紫金龙,才准投降。不少乱民逃去了河东,河东一时间聚集有紫金梁,混世王,急关索,八大王,曹操,闯塌天,兴加哈利七部,以王家胤的丞相紫金梁为魁首。”
“四年秋天,老帅杜文焕下狱,总督杨鹤下狱,洪毒虫升了三边总督,曹阎罗升了临洮总兵。朝廷竟然又涨了辽饷,受抚的乱兵乱民纷纷又反,神一魁战死,手下的首领占了平凉府镇原,不沾泥也乘机再反,打下了延安府安定。”
“崇祯五年,就是今年,洪毒虫截留军饷二十万,召集五镇总兵练新兵,要围剿三边乱军乱民。我一听说就跑到这河川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