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上头的秦宝珠只是东拉西扯问他家里有几口人,子女出不出息之类,就跟寻常唠嗑似的。不觉间,祝老掌柜将自己的身家背景一五一十全交代了个一清二楚,自个却一无所觉,反而在心里暗道,世子妃娘娘心善,必是怕他太紧张,为了先缓和一下气氛,才一直跟他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于是他一边打起精神回答秦宝珠那些琐碎的问题,一边踌躇满志,等待会进入正题后着力表现一番。
只不过,秦宝珠和蔼地问过一轮家长里短后,居然毫无预兆道:“将书坊交给祝老打理,我甚是放心。我此去阳州,进京无期,因路途遥远,无法多兼顾远在京城的书坊,兼之书坊里事事繁琐,料理不易,还请祝老多花心思才是。我先前跟孟公子那边通过气了,只要祝老签了契约,便将书坊的红股分你两成,你看可好?”这里所说的契约,按行规,是有些像卖身契的,虽然没有入奴籍,却也是这辈子都属于东家了。倘若违约,东家是可以拿着契约到官府追其为奴;不过相对的,东家也必须一辈子养着他,甚至他一家子。
祝老掌柜乍然听到自己不但能将这书坊全权接了过来,还能得到两成股,真是既惊又喜,惶恐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下意识推辞道:“娘娘将书坊交予我打理,是看得起我。况且我每月的工钱在京中已经很高了,哪里还敢占这两成股!”
“祝老不必客气,这是你应得的。”秦宝珠又转头朝豆沙道:“看时间也不早了,你带祝老下去安排吧。”说罢,起身离开偏厅,唬得祝老掌柜忙跟着起身行礼相送。
豆沙从竹帘后转出来,朝他道:“祝老,余下的,咱们回去书坊说罢。”
祝老掌柜回过神,但那颗吊着的心还没能落下实地,他朝豆沙作揖问道:“豆沙姐儿,世子妃娘娘到底什么意思?还请你指点则个。”
豆沙轻笑道:“娘娘就是话里的意思。祝老你早就认识娘娘了的,娘娘可不是那种喜欢说话七绕八弯的,哪一次不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真的……真的要将书坊两成股给我?”祝老掌柜仍是不可置信。
“当然是真的。娘娘就是想让你安心在书坊里做,没别的意思,你也别东想西想的。这不,待会回到书坊,我拿契约给你签下,这事可就是板上钉钉的。”豆沙说着,就往外走去。到了偏厅门口,见祝老掌柜恍若恍若梦中,呆呆地站在那儿不住地说道:“娘娘真是心善。”她笑着朝他招招手,催促说:“祝老,快随我来罢。”
去万卷书坊的路上,豆沙一个人坐在牛车里,想起前些日子听秦宝珠说要将书坊两成股给祝老掌柜时,她也是甚为不解。不过是一个总理书坊事务的掌柜而已,只要工钱高,又有静王府在后头,他能不尽心办事?怎的还要把红股让出去,而且一下子就是两成?况且这两成看似不多,可书坊的生意极为兴隆,每月下来,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怕秦宝珠以为她心生妒忌有二心,也没敢多问。只是心中藏了事,行事间不免露了出来,反倒惹得秦宝珠不快。
前日她伺候在旁,几度欲言又止,秦宝珠便有些皱眉了:“豆沙,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姊妹。有个什么事,你若是藏在心里头也就罢了,怎的三番两次在我面前欲问不问的,好似我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一般。我看你这几日心不在焉的,若是因此办事出了岔子,可别求我徇私。”
豆沙脸一红,晓得自个这几日魔怔了,着实不像话,忙跪下解释,并将疑问一五一十道出来。若是再有隐瞒,恐怕秦宝珠就不是仅仅对她皱眉了。
秦宝珠听了,也没有她意料中的生气,只是点点头问说道:“小事一桩而已,你何以烦恼这许久也不敢问?莫非这么多年,你还是觉得在这种事情上我会对你生疑?你若真的这样想,那可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豆沙拜下请罪道:“豆沙真是不该,竟以小人之心揣度娘娘。”
秦宝珠语气仍是不太和善:“有疑问是好事,不多问问又怎能有所明理?只是你早该跟我说的,你这般行事,忒小家子气了,何日才能独当一面?”这回豆沙可真是令她有些失望。她原以为,经过这些时日的打磨,怎么着豆沙已经能立起来了,如今看来,却仍欠火候。也亏得她忠心耿耿,又实诚好学,否则秦宝珠可要考虑另择人调|教而放弃她了。
豆沙不敢辩驳,只一心请罪。秦宝珠见她满脸羞愧的模样,叹道:“好了,你在这王府里也是有头有脸的,让下头的人看见你这般模样,你脸面上也过不去,快起来吧。”
豆沙依旧跪着,垂头道:“但请娘娘责罚,豆沙犯了错,也不敢在娘娘面前充什么脸面。”
“好了,起来吧!你出了错自然要受罚,只是先站起来说话。”
豆沙这才起了身,只听得秦宝珠继续道:“这回且先罚你一个月的例银,也好让你长长记性。你也知道,我身边得用的人不多,如今又要去阳州,那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要是你无法担起事,我就为难了。”
豆沙连忙应是,赌咒发誓道:“豆沙错了,日后再不多疑多思,不懂装懂。”
待与祝老掌柜签好契约,又交代一些事,豆沙回到王府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她进到卿正殿内殿时,秦宝珠正倚在榻上翻看一本话本。
“都安排好了吗?”秦宝珠头也不抬,将话本翻过一页。
豆沙走到她跟前,回话道:“契约签了,只是书坊的事情繁多,还要几日才能交代完。”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起银剪,取下桌上的灯纱罩,剪掉烛花再罩回去。
“嗯,这事儿急不得,一急就出错。如今才堪堪仲夏,离出发的日子还远着呢。”秦宝珠漫不经心又翻过一页。
豆沙放下剪子,凑过去给秦宝珠捏肩,口里道:“我有个疑问,憋着难受,想跟娘娘请教。”
“哦?”秦宝珠把话本放到膝上,直起身朝身后摆摆手,示意豆沙到她前头来,“你有何疑问,说说看。”
豆沙转到秦宝珠前面,说道:“先前娘娘说要考校祝老掌柜,今儿娘娘召见他时,怎的问来问去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后来在书坊,祝老掌柜还很是忐忑问我,娘娘是否还要再召见一次,下回是什么时候?为了今个儿他可是准备了许久,娘娘却一句也不问关于书坊的事。”
“我道是什么呢!”秦宝珠轻笑出声,“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又巴巴跑去跟祝老掌柜说,不然不灵了。”
“那是自然。”豆沙讨好地给秦宝珠添茶,“娘娘教导豆沙,是豆沙三生修来的福分,豆沙又怎么敢拆娘娘的台。”
“你去哪学来这些油嘴滑舌!”秦宝珠故作嗔怒道,“罢了,你也不必好话说满一箩筐,我也不给你藏私。”她端起茶盏来润润喉咙,才道:“其实这些年下来,祝老掌柜是什么能力,书坊交给他,他大约能做到什么模样,我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你也从我手里接过去好一段日子了,相信你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所以,我无需再仔细考校他的能力,那不过是多此一举而已。反而是他的品性为人——人心最是易变,往日的印象,未必能作准,我今个儿看似跟他扯一些日常里的鸡毛蒜皮,实则从旁观察他的为人,是否真的厚道又不失精明。”
豆沙仍是不甚明白,不过是翻来覆去问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怎的就能看出性情为人?秦宝珠耐心地细细解释:“我跟祝老掌柜确是闲聊家常,一来,可以让他放下心防,不知不觉间便将自个以及自个家的真实情况和盘托出;二来,祝老掌柜的能力,我早就清楚,他这人虽然行事偏于守旧、进取不足,可胜在经验丰富、办事稳妥,所以我更看重的是他的品行,是否忠心不二,能为我所用。一个人秉性如何,从日常琐事里往往能看得更加清楚。譬如他欠了别人银子,是否能及时还债,这就能看出他这人守诺与否;又譬如他和他的家人跟邻里亲朋关系如何,跟邻里亲朋往来是否融洽,有了争执如何处理,这便能看出他和家人的为人和处世之道。
再者,一个人的行事或多或少总要受周围的人的影响,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的亲朋好友为人如何,会不会轻易被我们生意上的对手或某些包含祸心的人收买利用,是否会在关键时刻对他处理书坊事务有好的坏的影响。如果会,而我们还要用祝老掌柜,那就需要未雨绸缪,免得到头来手忙脚乱、深受其害,这些都是我们要考虑的。
至于把书坊的红股分一些给祝老掌柜,那也是因为我们远在阳州,仅仅一纸契约尚不够,若是需要他尽心尽力办事,要别人怎么也收买不到他的背叛,就让他也拥有书坊,成为书坊的主人。一个人,会跟自己的生意过不去吗?而我们这边,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两成股的得利,相对于得到的,这其实并不多。以最小的代价得到一个忠心耿耿又有能力的掌柜,不但祝老掌柜赚了,我们也是赚了才对。”
豆沙茅塞顿开,心中对秦宝珠的敬意更上一层,她家世子妃娘娘果然一直以来都不是简单的,这些弯弯绕绕,若没有秦宝珠的提点,她是怎么也不可能领悟得到。
见豆沙受教,秦宝珠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她道:“今儿晚上你就不用来伺候了,且下去好好想想,休息一下。明日给郊外的庄子那边传个话,让安秀才媳妇这几日抽个空过来王府,我有事要找她。”安秀才媳妇便是秦宝珠幼时邻居家的姐姐兰姐儿,先前她在京中偶遇穷途末路的安秀才和皮日兰夫妇,将他们安顿在京郊的庄子里。他们夫妻知恩图报,便留下来帮她打理那个庄子。如今庄子一切事宜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产出也是不错,他们也就成为了秦宝珠得力的助手。
晚间明慎湜回来,夫妻二人不免一番缱绻缠绵。云收雨歇之后,明慎湜打了水来帮秦宝珠擦洗一下,才又上床将她搂在怀里。只是看到怀中的小娘子这阵子忙到形容有些憔悴,不免心疼道:“有什么事不能慢慢来,偏要这般心急。若是入秋前没能安排好京中诸事,我去向陛下请求延期一阵子好了。”
秦宝珠累极,闭着眼有些迷糊,随口道:“既然定了日子,又怎能推迟?如今陛下皇位已稳,也没有用着你的时候了,自然想你快快回去阳州。你若不按时走,未免遭猜忌,况且,那些言官盯着你呢。我这些事也不太重要,就是琐碎了些而已,可不能因此拖你后腿。”
明慎湜只觉满腔柔情都要溢出来了,若不是把他放在心上,时时关注着他,秦宝珠又怎会看出此次回阳州,是他打消当今陛下的猜忌之举?虽说他与陛下的情分不比别人,可身处那个位置,再好的交情,也敌不过权力的腐蚀。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叛军已尽数剿灭,他若再滞留京城,就碍陛下的眼了。
他动情道:“京里晚上挺热闹的,明儿我带你出去玩一玩、逛一逛,好不好?”
“那敢情好,殿下可不许食言。”秦宝珠听到能出门透气,心生欢喜,她在京中这么多年,除了元宵节外,还从没在晚上出去过呢。以前待字闺中时,一是常顺娘不允许,二是她一个女子,即便带着丫鬟,大晚上出门也不安全。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眼睛实在睁不开了,窝在明慎湜怀里沉沉睡去。
明慎湜凝睇着她沉静的睡颜,怎么也看不够,只恨不得时间都停在这一刻才好。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的烛花爆开,他才回过神来,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在那里印上浅浅的一吻,这才满足地闭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