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乐水的丫鬟已经领着常喜儿并秦真珠过来了,秦宝珠起身迎过去询问秦贵珠的下落。秦真珠惯常地不耐烦,只说不知。还是常喜儿柔声说:“贵姐姐方才说内急便出去了,不过去得有些久了。”
也没等秦宝珠再问,秦贵珠已经脚步凌乱从门口走了进来。她眼光在乐山身上停了一下,随之又看到秦宝珠等人,便快步走过来,不知何故两颊红彤彤的。
“外头这天气真是热,走几步就受不了了。”秦贵珠以掌为扇,轻轻在颌下扇几下。
“回来就好,赶紧坐下休息吧。”秦宝珠觉得她举止有些古怪,但也没多想。
“我们坐哪儿?”
没等秦宝珠回答,便有丫鬟上前引她们到乐水下首的矮几处,于是常喜儿与秦贵珠一桌,秦真珠早挑了个打扮贵气逼人的少女身旁坐下了,一脸得色。可那少女正眼都不瞧她一下,只是碍于乐水的面子才不拒绝。
秦贵珠拿眼偷偷瞧了瞧斜对面的乐山,又看看身旁的常喜儿和不远处的秦宝珠,见她们没有注意自己,轻呼一口气,眼神又不由自主放在乐山身上,脸上的红晕更甚了。她想起方才从茅房里出来,许是因为诗会快开始了,带路的丫鬟走得有些快,拐过一个转角时,她竟然跟丢了那丫鬟。她有点慌,在园子里转来转去,始终没有遇到一个人。炎炎烈日之下,尽管她尽量往阴凉之处走,还是被暑气蒸得受不住。
她虽然是一个庶出的女儿,但在秦家也没受过什么苛待,未免有些娇生惯养,不一会儿就头晕眼花,一个不留神踢到□□中间微凸起的一块小石子,直挺挺朝前倒去。忽然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腰肢,后背撞进一具温热的胸膛。她狼狈地回头一看,竟是一个温润如玉的青衫公子,立即红了脸颊。
那公子极为规矩,见秦贵珠已经站定,便立即放开她,并且作揖道歉:“方才情急之中轻薄了姐儿,真是万分抱歉。”
“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应当是小女感谢您伸出援手才对。”秦贵珠声如蚊讷,垂头不敢再看那公子,心里暗道他的声音当真温柔又好听,就如同那拂面的春风似的
“姐儿应当是来赴诗会的吧?水榭那边快开始了,可别误了时辰。”那公子温和地提醒道。
“小女……小女迷路了……”
“啊!无妨,姐儿且先在这树荫下稍等片刻,在下找人过来带你去。”
秦贵珠心乱如麻地听着他的脚步离去,这才敢抬头,见那青色的身影不一会儿消失在花丛里,这才抚着胸口走到树荫下。不一会儿,那公子果然带着个丫鬟转回来,好生嘱咐一番,这才匆匆离去。秦贵珠有心想打听他的来历,对着他又羞赧地不敢开口。好容易鼓起勇气,不着痕迹地跟那丫鬟旁敲侧击,这才知道那个貌似潘安的青衫公子居然是鸣幽园主人之子,礼部左侍郎府上的嫡次子乐山。乐山之名她早有耳闻,京城第一才子,惊才绝艳。一时间她既甜蜜又心酸,暗想着这样身份高贵、学富五车的公子,卑微如她只能远远仰望而已。
秦贵珠痴痴地望着就坐在自己斜对面的乐山,将那暗暗滋生出的痴心妄想强自压进心底。
诗会已经开始了,先是以“璋”为韵即景联句,对不出来的罚酒一杯,从男宾那一列开始,自上而下依次而为。坐在上首第一个的是明慎湜,孰料他竟好似事不关己一般,也不开口,径自旁若无人执杯喝茶,完全不顾众人落在他身上疑惑的目光。亏得他身旁的乐山打圆场:“孟清只是来凑个份子,他也很少联句对诗,就从乐某开始吧。”
他略一思索,便有了计较:“竹帘微动起熏风。”
此句一出,水榭里众人都道好,俱都抱怨首句便如此高起,让后来联句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果然后来一众男宾竟没有一个能超过乐山这一句的。到了女宾这边,更是不见佳句。待轮到秦真珠时,她早绞尽脑汁准备了一句:“满池莲花隐隐香。”她师承戴夫子,又是秦家三个姐儿之中最为刻苦的一个,用尽心思想出的这一句虽远不及乐山的,但在女宾这边可是暂时拔得头筹,引得不少人投来或赞许、或羡慕、或妒忌的目光。甚至连坐在她旁边自视甚高的户部尚书家的庶女也终于正眼瞧她了。
不久轮到常喜儿,她甚为紧张,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勉强凑出一句,比之平日差了不少,但好歹算交了差,不用罚酒。秦贵珠则是落落大方念了一句,比不上秦真珠那句,但较于平日却好一截,想来也是用了心思的。她偷眼看向乐山,见他也是含笑点头,不由心中十分欢喜。
待轮到秦宝珠时,她随意念了一句,这联句并不算太难,算得上是闺阁女子们聚会时喜爱的一种游戏,往日在戴夫子的课堂上也练过不少。她于这些学得不算顶好,可中规中矩还是成的。这不好不坏的一句并不出挑,偏生那坐在她对面的明慎湜,刚才似乎还是心不在焉的,如今却看向她这边,好似她念了一句什么了不得的诗句一般。秦宝珠不自在地垂头喝一口茶,再偷偷往明慎湜那边看去,却见他又依旧漫不经心摆弄面前的茶壶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暗道那静王世子方才大约也是无意中朝她看了一眼而已,自己也忒敏感了些。
她却不知,明慎湜早看到她偷偷瞧来,面上虽不显如何,心中却蓦然紧张起来,执着茶壶提梁的手不由紧了紧,甚至都忘了方才自个是要倒茶还是要放下茶壶,心里不知怎的只一个念头:她看过来了,她看过来了……等秦宝珠移开目光,他才兀自松了一口气,可又隐隐有些失落。
他向来于自身容貌并不看重,但也知道自己长得好。即使整天板着脸,也有吸引了不少京中贵女倾慕的目光,甚至前些日子还有那大胆的不顾一切拦着他倾吐仰慕之情,譬如如今在这水榭里,也有不少女子含情脉脉凝睇着他,眼珠子一错不错的。可看秦宝珠从进水榭起就好似看不到他一般,刚才看过来也只是淡淡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而已。莫非自个这皮相还不够好?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乐山,见他眉目疏朗,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分明一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大约女子多是爱这种可亲的男子罢,明慎湜平生第一次心头微酸了。
他心中百转千回,待回神时就听到乐水正吟哦出一句“芰荷丛丛夏意浓”,比之秦真珠那一句还要略胜一筹,又博得满堂赞誉。
此轮众人评议,乐水第一,翰林学士臧氏嫡女次之,秦真珠得了第三。秦真珠本是奔着状元而来,见自个被人压在探花,不免心浮气躁,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下一轮掰回一城。
这下一轮乃是作诗,仍以“夏”为题,以“璋”为韵,众人须在指定的时间内写在纸上,然后依次念出。秦宝珠对此更是不擅长,勉强写了一首打油诗。待她放下笔凑过去乐水那儿一瞧,悄悄脸红了。乐水的诗作虽不甚高明,但平仄韵律皆对,立意遣词都推敲过了,比不得唐诗大家,但比她的打油诗不知好多少。乐水也是好奇秦宝珠的诗作,扭头过去看,秦宝珠吓得慌忙两手捂住宣纸,低声道:“写得太差啦,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先给我瞧瞧。”乐水作势来扯她的宣纸,秦宝珠吓得立即将那纸揉成一团塞进袖子。此时男宾那边已经开始在念诗了,乐水只得作罢。
等轮到秦宝珠念自个作的诗时,她宁愿红着脸承认自己作不出来罚酒三杯,也不愿拿那首打油诗出来丢人现眼。乐水知道她是作了诗的,嗔怪看她一眼,到底没拆穿她,只是心中尚有不甘,唤丫鬟给秦宝珠上酒:“把那金盘露拿来。”
丫鬟却不动,犹豫地看向乐水。
“磨蹭什么,连着那盛酒的大杯子也赶紧拿来!”
丫鬟这才去拿了一壶过来,给秦宝珠满满斟上一大杯。秦宝珠闻着酒香馥郁,料想这酒度数应当不会太高,因为方才也有好几个姐儿因作不出诗来自罚三杯,喝得豪气干云。于是她一饮而尽,孰料那酒甫一入口,立时如一把火从口腔烧进喉咙,一直烧到肚里,再加上那强烈的辛辣味道,呛得她直咳嗽。
乐水掩嘴笑道:“还有两杯,宝姐姐还不赶紧的?”
秦宝珠一边咳嗽一边幽怨地看向乐水:“这金盘露的度数也太高了些。”她终于知道方才那丫鬟听乐水说要拿金盘露来时为何犹犹豫豫的了。
“谁叫宝姐姐耍赖呢。”乐水在她耳边低声道,“所以我就让丫鬟拿过来那些哥儿们喝的酒了。”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秦宝珠咳得晕乎乎,心下懊恼得很,没料到乐水看似一本正经,其实还会捉弄人。
后来乐水到底是放过她了,命人换成给姐儿们喝的荷花酿,甜丝丝度数又不高,秦宝珠这才又勉强喝两杯。只是这高低度数的两种酒混着喝甚为上头,她的脸如同火烧云一般,脑子里更是搅成一团浆糊。乐水见她撑不下去,忙叫丫鬟扶她去歇息。常喜儿怕她出什么事,也悄悄离席跟过去,反正她在这儿总感觉格格不入,端的浑身不自在。
丫鬟将秦宝珠带到一处厢房,又急急去准备醒酒汤去了,常喜儿见她一直嚷嚷着头疼,着急得恨不得代她受过,嘴里怨道:“怎么就那样喝了酒呢,连我都能作出诗来,宝姐姐你怎么就作不出来?这下可好,遭罪了吧。”
秦宝珠给她念得头更疼了,所幸乐家的丫鬟很快就端了一碗醒酒汤来,她一口气喝光,倒在床上偏生又睡不早。常喜儿也不吵她,只拿着凉水浸过的帕子给她擦脸擦手。这般煎熬了许久,秦宝珠才迷迷糊糊眯着,不多时,又听见低声的交谈声。她睁眼一看,不知何时秦贵珠也来了,正低着头和常喜儿小声说着什么。
秦宝珠坐起身,只觉一阵眩晕,幸得守在床边的豆沙眼疾手快扶住。常喜儿并秦贵珠听到动静,俱都望过来。见她醒了,秦贵珠起身也过来担心问道:“长姐醒了,可还头疼?要不让人再煮一碗醒酒汤来吧?”
秦宝珠连忙摆手阻止道:“别,我没事了,这是在别人家,老麻烦人不好。”她握拳轻轻敲敲隐隐作疼的额头,又问秦贵珠:“你怎么也来了,诗会结束了?”
秦贵珠应了声,从豆沙手里接过绞干的帕子,亲自给秦宝珠擦脸,听得她又问:“三妹妹呢,怎么不与你一块儿?”
秦贵珠叹口气,将帕子给豆沙,又接过一杯热茶给秦宝珠,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喝下,才答道:“长姐是知道的,她向来有主意,方才诗会一散,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跟着那个什么户部尚书家的庶女走了。”
秦宝珠皱眉,只觉额头更疼了:“你怎么让她就这样走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长姐你也别太担心,那户部尚书家的庶女看着是个眼高于顶的,必不会与三妹妹同行。且我让朵儿在后头跟着,三妹妹身边的锦霞也是个伶俐人儿,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
秦宝珠还要说些什么,就听到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原来是乐水来了。常喜儿与秦贵珠急忙与她见礼。乐水还了礼,直接走到秦宝珠的床前,眼睛在她身上来回看了几下,这才道:“宝姐姐可还难受?真是对不住,我不知姐姐如此不擅饮酒,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说罢,她朝后头挥挥手,立即有丫鬟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醒酒汤上来。她亲自端到秦宝珠跟前道:“这汤先喝了罢。”
“这回可给折腾得够呛了,下回我可不敢再惹水姐儿。”秦宝珠半真半假笑道,接过那碗醒酒汤喝下,感觉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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