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宝珠考虑良久,终究不愿放弃屈记书坊,派了豆沙通过书坊老掌柜接触那人,对方倒也爽快,提出要先见上一面。这个要求并无不妥,无论最终能否搭伙,总要双方坐下亲自谈才是。若是见面后双方感觉不错,甚至可以商谈如何分配利益权责之类的问题。屈大少爷急着用钱,时间不等人,秦宝珠与那人很快便约定了一个时间在城中一处茶室碰面。
夏日的午后艳阳高照,等秦宝珠到清心茶楼门口时天边却已经开始乌云堆积了,丝丝凉风徐来,驱散不少暑热。说来秦宝珠在京中已经一年有余,却仍是不熟,因此这茶楼是对方约定的地方,倒也闹中取静,既不会太难找,又不会龙蛇混杂,极为适合女眷出入。下了牛车报上对方的名号,小二立即笑道:“孟公子定的茶室在楼上,请随小的来。”说着便引秦宝珠主仆二人过去,穿过前楼,后头别有天地,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子,围着四周均是一溜精致竹舍。
小二走到最里头的一间,推开竹门便退下了。这间竹舍不是很大,也没什么冗余的摆设,侧边开了个窗口,外头满目青翠,雨前的凉风从外头灌进来,吹得茶室正中间垂下的一道竹帘微微颤动。竹帘两头各放着一桌两椅,桌上各有一套茶具,一个红泥小炉上炭火微微,焙着上面的一个小铁壶,袅袅的青烟从壶里冒出来,霎时便被风吹散了。
这茶室的特别之处在于,从秦宝珠进来处有一道门,而她对面竹帘的另一头也开了一道门通向外头,此时正紧紧闭着,想来待会她要见的人要从那道门进来。如此他们一男一女便因这一道竹帘两个门隔开了,不必担心男女大防的问题,也不知是谁想出的这样好主意。
秦宝珠取下帷帽,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茶,竹帘另一头的门就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玄衣男子大踏步走进来,那门合上前她瞥到外头还站着个劲装大汉,没有跟进来。玄衣男子一进来便朝秦宝珠拱拱手,没有除下头上斗笠的意思。秦宝珠起身朝他福了福,暗道这人戒心好重,即使隔着竹帘她也看不太清晰他的容貌,他也不愿摘下那遮住半张脸的斗笠。对方比了个请坐的手势,率先坐下,即使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他那一身迫人的气势也丝毫掩饰不住,秦宝珠顿觉有些压力。
“秦家姐儿?”玄衣男子声音低沉,可意外地竟十分年轻。
“对。可是孟公子?”先前祝掌柜就已经告诉过秦宝珠,那个能拿出四千两但还是想找人搭伙的姓孟。但她没想到此人完全不像做生意的,倒像是长期处于高位之人。
“是。”孟公子答得简短有力,却没有再说其他,一时间秦宝珠不知如何接话了。二人相对而坐沉默了好一阵子,秦宝珠越坐越不自在,垂眸盯着面前咕噜咕噜水沸的水壶。对面孟公子的视线竟毫不避讳地一直落在她身上,隐隐带着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她渐渐地有些恼怒了,这人约她出来莫非就是为了轻薄于她或者是给未来的合作者一个下马威?
见对方仍无开口的意思,秦宝珠微愠问道:“听闻四千两于孟公子而言并非拿不出来,为何还要找人搭伙?”
孟公子似是听不出秦宝珠话里的不悦,如平常一般道:“我只是想尝试一下小一点的买卖,可是又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人手,而且我不方便亲自出面。”
秦宝珠微微挑眉:“所以孟公子才想找个搭伙的人来处理不便出面的那些事?”
“不错。”
“那可惜了。”秦宝珠露出一个疏离而有礼的笑容,“如您所见,小女碍于身份也不方便出面,恐怕无法与孟公子合作了。”说罢,起身朝他稍稍低头示意,便要离去。这个男子看她的目光太孟浪,即使没有感觉到恶意,她也有些不舒服。况且,此人打扮平常,却掩不住一身不凡气势,不是她这种市井小民所能接近的,说不定稍不注意,便引火烧身。她要的不过是安安生生做点小买卖而已,并无称霸商场的野心。
见秦宝珠无意再谈,孟公子岿然不动,只是声音带上了几分嘲意:“姐儿是害怕了?莫非当初你想要买下屈记书坊,打的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主意?”
秦宝珠脚步一顿,又听得他继续道:“如此是在下看错了。生意场上,本就不用事必躬亲,在下以为姐儿早就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孰料却是与粗鄙无知市井妇人作一样的打算,抛头露面,实为下下之策,更徒让人增加话柄。”
先是被他大喇喇的目光打量,尔后又被如此埋汰,秦宝珠也有些生气了,回过身来对孟公子道:“小女先前要盘下书坊,自然已经有所打算,孟公子何必胡乱揣测?”
“既然如此,为何姐儿听得在下不便出面,便萌生退意?”孟公子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小女自然……”秦宝珠本是要脱口而出说她哪里有萌生什么退意,可话才说到一半,猛然发现那孟公子是在用激将法呢,立时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但孟公子早看出来了,不疾不徐说:“在下也知姐儿一介女儿身,对搭伙做生意有所疑虑,况且在下还是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其实在下先前也有犹豫,毕竟咱们大璋朝里女儿家做生意的实在不算多,做得好的更少。可是当看到那书坊的老掌柜处处向着姐儿,在下便知你也是有些手段的。既然如此,在下又何不一试?当然了,在下看姐儿家境应当不会太差,既然独自一人出来做生意,肯定有些事不愿人知,在下愿意相信姐儿,对姐儿是什么身份不会好奇打听。我也希望姐儿能相应地给予在下一些信任,即使在下隐瞒了身份,也不会给姐儿造成什么烦扰,如何?”
孟公子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秦宝珠动摇了,她确实很是担心这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男子不怀好意或者给她带来什么危险,可他这样摊开来讲,确实很有诚意。况且反观她自个儿,不也是隐瞒了身份吗,对方却大大方方表示相信她。若是以搭伙而言,这样的一份相信,才是坚实的基础。秦宝珠斟酌了一下,朝对方说道:“孟公子可容我再考虑一日?”
“可以。”孟公子不再多挽留,秦宝珠朝他福了福身,领着豆沙从自己这头的房门出去,却见外头已经下起了大雨,天边不时一道闪电撕裂乌压压的云层,煞是吓人。她们从间间相连竹舍前的门廊一直走到茶楼前头,见雨下得太大,便往门旁站着等雨势变小。才刚站定,一个戴着斗笠的劲装大汉从后头追来,递过来一把大伞说道:“姐儿,我家公子说给您遮雨的。从这儿走到巷口去叫牛车,应该不会淋湿衣裳。”
秦宝珠认得他是孟公子进门时站在外头的人,便让豆沙接下伞,谢过那位孟公子,并相询他们的落脚之处,以便改日还伞。那大汉抬手压了压斗笠,只能看到他嘴角往上翘起,说道:“姐儿真是客气了,您的谢意我定当转告我家公子。至于这伞,我家公子说了,若是那事成了,再次见面时还来便是;若是不成,这伞便随便姐儿处置,或是扔了,或是留着,均可。”
劲装大汉送完伞,径直回到方才那件竹舍。一推开门,就见到自家公子站在窗前,看那大雨打得树叶哗啦啦响,他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他刚才戴着的斗笠。
“亲自送到她手上了?”孟公子头也不回,劈头便问。
“世子,秦家姐儿收了伞,没有推辞,还说要多谢您呢。”阿邵看着面前的世子,他有点摸不清他的想法。前几日巴巴地让他这个堂堂暗卫首领去查那位秦家嫡女的行踪,待知道她欲买下屈记书坊但又缺钱时,突然就决定也去买那什劳子书坊,还神叨叨地隐瞒身份容貌要与那秦家嫡女搭伙做买卖——他家世子什么时候看上这种小打小闹的生意了。而且他还不敢光明正大地说,旁敲侧击让书坊的祝掌柜代他说合。
“收了就好。”不然淋了雨就会生病,看她那瘦瘦弱弱的样子,生病还不脱层皮!明慎湜忽而一怔,她生病与我何干,我这是多管什么闲事。可他转念又想,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淋雨生病,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他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暗道自个还真是个不错的人。
阿邵若是知道此时他心中所想,定要大吃一惊,腹诽他家世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前年冬天一个丫鬟妄想爬他的床,脱得光溜溜的躺在他的被窝里,被他发现后立即叫人将那浑身赤|裸的美人儿扔到雪地里。结果那丫鬟冻个半死,差点连小命都交代了,可他家世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明慎湜只笑了一下,忽然想起方才秦宝珠对自己的提防与戒心,又暗自懊恼起来,自己的自制力好似仍需修炼,否则,怎么一靠近她便如此反常,即使对她早就生了好奇之心,想要近身观察一下,可也没必要盯着人家未出阁的姐儿挪不开眼,活脱脱一个放浪登徒子,平白让人厌恶。至于搭伙一事,恐怕要生波折了。
秦宝珠确实打了退堂鼓,那个孟公子她一无所知,可显然并非凡人,与他搭伙,到底是与虎谋皮还是皆大欢喜,还是未知之数。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放弃屈记书坊才是。只不过……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靠着的那把黑色的大桐油纸伞,不禁走过去拿起,轻轻摩挲光滑的竹伞柄,没想到他居然以伞相赠。能急人之所急,大约心地也不会太坏吧。
就这么犹犹豫豫着,一下便到了要回复孟公子的日子。秦宝珠头天晚上因这事盯着帐顶一整晚,快卯时了最终下定决心拒绝孟公子后,这才合眼。睡下不多久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又起身,强打精神去萱堂那边例行请安,打算回头就让豆沙去回复那边,孰料竟被从不正眼看她一下的秦老夫人给留下来了。
“宝姐儿前些日子有幸得了寿禧郡王妃的青眼,也算咱们秦家的一桩喜事了。”秦老夫人盘坐在榻上,手中的青花瓷调羹搅了搅碗里的燕窝粥,碗里的热气蒸腾得更盛了。
“这也是因为咱们秦家积攒下来的福气。”请安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往常秦老夫人只淡淡应了声便挥手让秦宝珠下去,所以她从不会如秦真珠一般能让秦老夫人给赐个座,一直都是站着说话。不过现在她被留了下来,榻上那位似乎也没有赐座的意思,她也就只好一直面对着自个的祖母与庶妹恭恭敬敬站着。
秦老夫人慢里斯条喝了大半碗燕窝粥,便着人撤了下去,期间还不忘叮嘱多舀来一碗给坐在她下首的秦真珠。
食物的香味争先恐后扑过来,使得还没用早饭的秦宝珠觉得自己快要被饥饿折磨昏了,心里只盼秦老夫人赶紧将她的意思说明,她好下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终于,在用湿帕子仔仔细细擦完嘴和保养得宜的双手后,秦老夫人又开尊口了:“贵人赐下来的东西,虽然面上都是说给宝姐儿,可要不是看在咱们秦家世代书香的份上,即使你与贵人有些往来,她也不会正眼看你一下。”
“祖母说得极是。”秦宝珠有点摸不着头脑,秦老夫人说到那些赏赐是什么意思。
那日她从寿禧郡王府回来,随之而来的是乐暄妍送的一些礼物,都是些上等的匹缎袍料,还有绢花首饰、各色香囊荷包等,其中有好几件是皇室宗亲才能得的贡品或者宫里头出来的活计。她当日就让豆沙从那些礼物里挑几件出来送给两个庶妹以及常喜儿,余下的都锁进自己院子里的小库房了。这样的处理并无不妥,常顺娘也没说什么,只是不知为何秦老夫人几日后突然拿出来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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