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秦宝珠苦等明慎湜不到,挨着床也没眯多久,就被椰丝唤起来了。困顿地看一眼铜漏,未到卯时,她才堪堪睡了一个时辰!都怪那个莫名其妙消失的世子!秦宝珠气鼓鼓地想着,接过椰丝递过来的帕子,被那热气一熏,更加困顿了。洗漱完,她游魂似的坐到妆台前,闭眼任凭椰丝梳妆。椰丝瞧见她辛苦的模样,暗自叹口气,招手叫来个小丫鬟,让扶着秦宝珠的头,她自己则拿起象牙梳子开始梳发。
因着今个儿是成亲第二日,待会秦宝珠要去给静王爷敬茶,椰丝便给她在头上挽个一窝丝杭州缵,插一个掠儿,戴上金丝(髟狄)髻,然后在(髟狄)髻下围上嵌红蓝宝石的钿子,后面插上金钑云凤纹满冠,正中戴累丝如意云托白玉喜字分心,顶部插的是赤金蓝宝石蕊牡丹挑心。左右各一支金翟衔珠结簪,耳垂上再个坠一枚金累丝灯笼耳环。如此既不会太素,又不会显得满头珠翠而把人衬老气。秦宝珠年纪尚轻,正是娇嫩之时,如同一朵堪堪打开花瓣的芙蕖,倒不必浓妆艳抹,只在两颊稍微打点胭脂就很好看,只是她熬了一夜,眼底有着淡淡的乌青,只能多用些粉遮住。
秦宝珠正迷迷糊糊之际,听得耳边脆生生的一声:“娘娘,好了。”她无奈地揉揉眼,让人拿来浸过冷水的帕子,稍稍按压一下脸,这才精神些。待要起身,却瞟见西洋琉璃镜子里的自己插金戴银、珠光宝气的,有些不习惯,但她也知道如今身份已然不同,不好再像待字闺中那时那般素净,更何况现如今还是新婚第二日。“把这金丝(髟狄)髻换成乌纱的吧,还有耳环,换成……”她扫了一眼妆匣,说道:“就换成那个葫芦形的。”终究还是忍不住,略减一些金色,看起来更舒服一些。
椰丝快手快脚帮她换了乌纱(髟狄)髻和耳环,又重新插戴好头面,取一套大红大绿的织金云肩通袖长袄和马面裙出来。秦宝珠倒吸一口气,无奈接受自己是已婚妇女的事实。椰丝看出她的纠结,因笑道:“娘娘新婚,还是穿得鲜亮些为好。且这身颜色嫩,并不老气,织金又正好配你的头面呢。”
换着衣裳时,秦宝珠顺口问道:“世子回来了吗?”
椰丝手中动作一顿,看了一下秦宝珠的脸色,才小心翼翼回道:“世子那边……还没有消息……”
“哦。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先去王爷那边敬茶吧。”秦宝珠面无表情,目光落在小丫鬟手里捧着的夹棉披风上。椰丝忙拿过来伺候她穿上,扣上玉花扣,又将刻花喜上眉梢精铜烧银丝炭暖手炉放她手上。
秦宝珠当先走了出去,见人便让椰丝撒一通赏钱,她是新妇,初来乍到,总要跟王府的旧人先打好关系的。只不过,洞房设在明慎湜平日起居的卿正殿,这地方有些奇怪,冷冷清清的毫无人气,连个普通的富庶人家都比不上,莫说内侍环绕、奴仆成群了,甚至连嬷嬷都没有,如此倒与明慎湜的性情相符。因此,除了秦宝珠自己带来的人,这个卿正殿里就来宝一个内侍,以及昨晚所见守在屋外的两个没有留头的丫头,她先前准备好的许多装着赏钱的荷包竟无用武之地。
新人进门自然要给公婆敬茶,明慎湜生母静王正妃顾氏已故去多年,静王明新渭并未再娶继妃。且静王府人口简单,听闻静王膝下除世子明慎湜外,只有一子二女,皆为妾室所出,这回并未随静王进京,所以秦宝珠敬茶只需拜见静王一人而已。但是她并不知公公静王爷所居的云清宫该如何前往,这本应是由明慎湜领她去的,可他从洞房花烛夜至今早都不见踪影,也就只得让还留在王府的内侍来宝带路了。
静王明新渭还是世子的时候,自在京城的宗学上完学后就回老静王的封地阳州了,此后就一直没有离开。十多年前,静王迷上了修道,干脆把蟠龙袍一脱,换上道袍,扔下偌大个静王府,跑到阳州城东太瑞山的太瑞宫潜心修道去了。这回为了明慎湜成亲,当今陛下一纸诏书,特许他离开藩地上京。说来明慎湜身为静王世子,早已过了上宗学的年纪,却还没回阳州,连婚礼都是在京中办,大璋开朝百年来,除了当今太皇太后的幼子福王明博昀,也就他一个特例,由此可看出他有多受圣宠。
秋末的天亮得晚,两个小丫鬟在最前头打着红纱灯笼,来宝落后她们一步引着秦宝珠前行,旁边还有椰丝伺候着,豆沙要看门,没有跟来。王府内廷里头也是人口稀少,走了许久,才遇到零零散散几个宫娥内侍,见到秦宝珠一行人,都退到一旁行礼,虽然好奇,也不敢妄加打量。
云清宫里灯火如昼,秦宝珠行至宫门前,便有一身穿秋香色曳撒的内侍迎上前来见礼:“小的颜柄富见过世子妃娘娘。”
秦宝珠颔首,椰丝上前递给他一个荷包,笑道:“辛苦公公等候,这是娘娘赏你的。”
颜柄富接过荷包,不动声色掂了掂,放进袖里,满脸堆笑道:“王爷已经在大殿了,娘娘请随我来。”
云清宫正殿大门紧闭,一个身着深绿色四合如意云暗纹曳撒,大约五十来岁的内侍正在门前低声吩咐着小太监什么,一看到秦宝珠一行人,忙快步下阶迎上。颜柄富略躬身朝他道:“郭承奉正大人,世子妃娘娘到了。”
见过礼后,椰丝照例送了他一个鼓囊囊的荷包。秦宝珠见他收下,便微笑道:“烦请郭承奉正通报一声。”
早在椰丝拿出那个荷包时,颜柄富陪笑的脸就有点挂不住了,这赏赐给郭承奉正的荷包看着可比方才他那个重多了。待听到秦宝珠客客气气跟郭承奉正说话时,他的脸几乎都要沉下来。好你个世子妃,以为姓郭的身居承奉正的高位,又随侍在王爷身边,就可劲巴结。哼!也不打听打听王府里掌权的是谁,他颜柄富官虽不高,也不是能让人轻视的!
他这头不高兴,暗恨起了秦宝珠,秦宝珠却没注意他,听到静王宣召后便举步进殿。倒是跟在后头的椰丝和来宝分别隐晦地看了他一眼。
大殿里数棵灯架高耸,点满了大红描金龙的蜡烛,却没有一丝烟火的异味。正中搁着个大鎏金熏笼,带着沉香味的烟云缥缈而上,醇厚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大殿。静王明新渭就坐在熏笼后面,云烟环绕,恍若神仙。秦宝珠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也只来得及看到他穿一件青色素面道袍,腰系黄色丝绦,头戴琥珀卷云五梁冠,面容与明慎湜颇为相似,只不过更加老瘦清癯而已。
见到秦宝珠进来,明新渭搁下手中的《金籙斋三洞赞咏仪》,只略打量了她一下,脸上神情高深莫测,看不出喜或不喜。旁边有个小内侍拿来软垫放在秦宝珠面前,她将暖手炉交给椰丝,跪下行了肃拜大礼,口中称道:“媳妇秦氏见过父王。”
明新渭点了点头,立时便有一小内侍用托盘端着一杯茶过来,秦宝珠端起茶杯再跪下,双手将茶杯高高举起,恭恭敬敬道:“父王请用茶。”
小内侍从秦宝珠手里接过茶杯,再奉给明新渭。明新渭啜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朝郭承奉正示意了一下。郭承奉正捧来一个盘子,上面是用彩绣莲生贵子红缎包缠的一物,以及一个红包。“这个镯子是我给你的见面礼,日后就是我明家妇了,好生遵妇道助家邦吧。”明新渭依旧神情淡淡的。
秦宝珠口中称是,谢过明新渭,椰丝极有眼色地上前半步将红包及镯子收起。明新渭捡起方才放下的《金籙斋三洞赞咏仪》,头也不抬,只顾着翻书,口中道:“好了,茶也敬了,也没别的事,你退下吧。孤潜心修道,清静无为,你日后也不必来向孤请安。”从头到尾,半句也不提昨夜就不知所踪的明慎湜,秦宝珠也不知他是对此毫不关心,亦是不知如何交代,但她也不好相询,只得退下。
回到卿正殿,时辰尚早,秦宝珠脱去外面的衣裳,正待睡个回笼觉,才换了身家常的衣裳,就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都是女子的声音。秦宝珠皱了皱眉,问椰丝:“怎么回事?”
椰丝也是一头雾水,忙出去查看,不一会儿又进来了,脸上有些恼色,回禀道:“娘娘,是那春夏秋冬四人,说要来给你请安。豆沙把她们挡在外头,她们就闹开了。”
若是平日,看在那四人是常顺娘送的份上,秦宝珠多少还应付一下,可她成亲到现在连新郎的面都没见着,昨晚又只睡了一个时辰,心里烦躁得很,况且又心知她们都是明慎湜的备用小妾,大清早跑过来,请安是假,提醒她不要忘了她们的用途才是真。想到这些,秦宝珠愈发觉得闹心,她甚为不悦道:“先让她们在外头候着,等我睡醒再说。”
这一睡便到了午时,秦宝珠是被饿醒的。她昨儿就没正经吃过饭,今儿早上又没用朝食,肚腹隐隐作痛。她略洗漱后,走到卧房里用碧纱落地罩隔开的一个小间,豆沙已经领着小丫鬟摆好饭食了。秦宝珠坐下一看,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正好摆在面前,旁边还配有七八碟子小菜,有碧丝和海蜇、木樨银鱼、时香瓜茄等,均是少而精,清淡而不腻的。她久未进食,肠胃偏弱,这些粥菜恰好养胃,足可见豆沙办事细心周到。
秦宝珠吃饱喝足,心情极好,这才想起春夏秋冬四女来,便问椰丝:“那四女可还在外头?”
“还在外头侯着,没有娘娘的命令,她们不敢擅自离开。”说到那四女,椰丝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仗着容色好,又是娘娘的亲娘送的,刚才居然就在外头公然议论娘娘刚嫁来就失宠,还寻思着怎么爬上世子的床。别的她不清楚,可世子真真是拿娘娘放在心尖上的。否则,世子也不会在娘娘遇袭后,特地把她从影卫里挑出来,暗暗送到娘娘身边伺候,还要她日日一丝不漏汇报娘娘的起居。那四个庸脂俗粉,怎么跟娘娘比?世子连一眼都不会放她们身上。
“让她们进来吧,看看是什么事。”秦宝珠拂了拂衣襟,边喝着茶边吩咐。
春夏秋冬四女从大清早一直等到大中午,吹了两三个时辰的冷风,为了艳压群芳,一个个穿得又单薄,虽说她们实际上是准备给明慎湜的妾,可如今明面上还是丫鬟,卿正殿里又全是原来秦府荷院的下人,自然不怎么待见她们,她们连找个人捎件披风或取个暖手炉的人都没有,这会子人都冻僵了。听说秦宝珠终于召见,她们忙不迭进屋里去。正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一进门她们就觉得浑身都暖起来了。
明间两边有花梨木雕缠枝葡萄纹碧纱隔扇,将东西次间与明间隔开,正中则设五扇花梨木嵌玉石喜上眉梢屏风,前置一宝座。春夏秋冬四女偷眼看去,只见秦宝珠正斜斜地坐在宝座上,头上戴着个乌纱(髟狄)髻,侧旁就只簪了一朵嫩黄的宫花。蛾眉淡扫,明眸善睐,脸色红润,樱唇不点而朱,没有半分弃妇的颓唐。她上身穿着件琵琶袖的销金眉子蜂赶菊纽扣儿淡秋香绿竖领对襟短袄,下面系一条深紫的杂宝折枝牡丹暗纹羊皮金百褶裙,裙摆处露出一点点红艳艳的弓鞋尖,愈发显得她脱了些少女的娇憨,带上了点儿媚态。
秦宝珠悠闲地品着茶,也没拿正眼看那四女。四女倒也乖觉,不管心里头如何嘲笑秦宝珠一进门就成了弃妇,面儿上是不敢无礼的,进了屋便齐齐跪下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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