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那时将自己在暖阁中关了半天,听说将他少时到青年时期收到的,弟弟每一次出宫带回来的能久留的礼物都拿了出来,对着枯坐了一下午,才答应了不动牌位。
只是将封号改为了淮,依旧留于宗人府中享受皇家祭祀,又令后人不许妄动。
“因为涉及到了皇家私事,当年的卷宗都被调走了,放在了何处除了大哥,只有先帝兴宗知晓。”
“其实也算有趣,当年之事是还是太子的先帝主理,最后先帝反而又得了兴这么一个谥号。”
岑见沉吟不语,手上不自觉拂过腰间挂着的玉佩和穗子,将玉佩握在了手中。
安怡长公主反倒是有些不解,看了看四周,只有蹲在那边端着点心的小儿子和被用点心逗弄着的孟明在,将声音放得更轻了。
“留山是真的打算将当初的事翻出重查?”
岑见摇了摇头也不能确定,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事情是如何发生的都不知道,连他都没有从父亲口中听到过详细的内容。
现在要想从头开始查起谈何容易,人证、物证皆无,想要查卷宗也要大海捞针一样去找。
“只是若儿子没有记错,仁宗清理宗室便是从兴王府一案而起,先帝之时几乎将宗室一网打尽,削去封地,减禄裁俸,剥夺王府属军只留二百护卫。”
“唯一得了恩典的只有母亲,表哥都是在成为摄政王后才有了一应亲王应有的待遇。”
安怡长公主颔首,但又纠正了一下他的说法。
“我府上的恩典,是在仁宗时期大哥给的,先帝的恩典,是给了东盛侯府和永平郡王府。”
“并且在先帝之时,宗亲们其实比在仁宗朝时要安心许多,那把刀子是仁宗向宗室落下的,先帝在位时做了对宗室开恩的那一个人。”
“先帝唯一手上染血的那次,就是最开始的那一刀,对着兴王府落下了之后,仁宗就没有再让先帝在宗室问题之上插过手了。”
安怡长公主虽说多年不涉朝政,但她是在宫中长大的,仁宗对弟弟们都没有赶尽杀绝,对于这个唯一的妹妹更是疼爱有加,许多事还是当年仁宗手把手教给她的。
仁宗拿兴王府给自己的太子开刀,既给太子立了威,又向宗室显示了自己的决心。
而等先帝继位之时,战战兢兢的宗室不过是被削减一些待遇,不用再担心自己的人头会落地,不用担心府中上下什么时候就都被拉上了刑场,年幼的孩子也一样没了性命。
仁宗对自己的弟弟留情,而对宗室毫不手软,先帝则是对宗室高抬贵手,而快要将自己的弟弟赶尽杀绝,特别是在发现儿子们都天赋平平的时候。
“留山是当初年纪小,后来军权在握先帝又突然病倒,不得不依仗这个弟弟来保护还年幼的儿子。”
“先帝清楚,他的兄弟之中,留山是对皇位最没有兴趣的人,因着小时候……他比谁都想离开那座皇宫,离开京城。”
若非如此,先帝最后就算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在死前将这个最后的弟弟杀死在战场之上,留给儿子一个风雨飘摇的大岳。
“如今留山他……再去将这些事拿出来说,也没有多少必要了。”
“或许,表哥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吧。”
岑见其实是怀疑君留山还有什么事是没有说出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但如今的关头,连他也不赞同君留山将这件事再翻出来。
并非真相和公道不重要,死去的人或许已经不在乎,但还有一个活着的人在,就还有一个人会在乎。
只是朝堂不稳,天下将乱,两年不到的时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这些事,或许留给皇上去做会更好。”
安怡长公主拍了拍儿子的肩,转头望向被折思带着走近的三人,当先那个她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青年,身上已经隐隐有了父辈的影子。
“老身给皇上请安。”
“臣参见皇上。”
安怡长公主与岑见起身迎到亭外向着来人行礼,那边的岑识也将东西往孟明手中一放,跑过来站到了母亲和兄长的身后向君后辛问安。
“臣参见皇上。”
“姑祖母快快请起,两位表叔也请起,今日是在宫外,我不过是来拜见的晚辈而已。”
君后辛连忙将人全都扶了起来,自己叠掌抬臂半弯了腰。
“侄孙给姑祖母请安了。”
“陛下不必如此,折煞老身了。”
安怡长公主侧身避过,岑见和岑识一人托了一边将皇帝托起,岑识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皇帝,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不由多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安分站好。
君后辛又笑着向两人都低首抱拳,岑见还了半礼,岑识跟着兄长还礼,眼睛转了转,又和后面一直没有出声但目光灼灼盯着他的向亭对上了。
“咳,臣向亭,参见安怡长公主、永平郡王,见过东盛侯。”
林善已经无声弯了腰,没有贸然在主子前面开口,但恭敬的姿态十足。
“向九郎?你也都这么大了,快起来吧,不用多礼了。”
“这位公公也起了吧。”
“谢过长公主。”
向亭刚直起身就被岑识拉了一下,抬手在两人头上划了划,郡王爷拍了拍向御史的肩很是满意。
“我现在都比你要高了。”
身高这两年蹿得飞快的郡王爷虽然今年才十八岁,但已经比向亭高了有差不多一寸了,很有向他兄长看齐的势头。
在场的几个青年和少年,除去才十六的林善,君后辛、岑家兄弟以及还蹲在水池边上的孟明,都是肩宽腿长修雅劲瘦的类型。
君后辛英气、岑见温雅、岑识跳脱,但都是俊朗青年。
只有可怜的向九郎还是少年淡薄的身形,看着也还稚嫩,和旁边的林善差不多。
但林善虽还年少,眉目间也是一派沉稳,五官也能看出日后会有的俊秀,身姿也是挺拔。
向亭环视了一圈,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一个同病相怜的,连温婉的长公主都比他要高。
君后辛忍着笑拍了拍自己生无可恋的向爱卿,怜悯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但分明透出的是“高高在上”。
“啊啊啊!”
被独自放在篮子里,半点见不到一个人在面前晃的冬奴不高兴了,他握着小拳头捶了两下围框,叫着提醒那群站在外面就不动了的大人们。
林善向君后辛看了一眼,安怡长公主也笑了出来,请君后辛先进。
“小殿下刚刚就睡醒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喂东西。”
“原以为陛下还要晚些才能到的,不想赶在这时就上来了。”
君后辛上前却是虚托住了安怡长公主的手臂,以晚辈的身份扶着她向里走去,分坐在了蒲团上。
“我也想着恐怕还要走许久,不过没这小子拖着,也就走得快了一些,刚好能早些来给姑祖母请安。”
林善将出宫前备好的羊乳倒了一些出来,请带了他们来后就不语侍立在亭下的折思带他去热一下。
向亭坐下来了就长长叹出一口气,捶了捶自己刚才站着都在打颤的腿,总算能松下一口气了。
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被折思带着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擦洗了一下,又重新梳了头挽了髻,打理得看得过去了,又坐着把气缓过来才被领了过来。
要不然就他刚爬上来的时候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完全不敢出现在安怡长公主的面前,岑识也一定会使劲笑话他的。
这些都还是其次,他刚才都怕他站着站着就腿一软跪在安怡长公主面前。
孟明在远处向他们望了望,向偏过头去看他的岑见挥了挥手,抱着那盒点心跑了。
君后辛一边抱着儿子哄一边也跟着岑见的视线往那边看了一眼,很快就注意到了少年不同寻常的那头灰发。
“那是谁?”
“是跟着王爷从大漠回来的一个孩子,和臣比较亲近,就带在身边了。”
岑见回头笑了一笑,扶袖提起茶壶往被岑识摆好的杯子里倒上茶,简单解释了一句。
君后辛见他没有多说的意思,也就放下了疑惑,把又重新眉开眼笑的儿子塞给向亭抱着,给安怡长公主奉了一杯茶到面前去。
“怎么没有见到王叔?”
“王爷和侧王妃去山上逛了,陛下既然已经到了,想来王爷也要回来了。”
安怡长公主微微低首,双手接下茶杯轻呷一口。
君后辛颔首给自己取过一杯茶,放松地靠在了身边的小几上,不着痕迹地调换了一下坐姿,放松了一下他其实也有点发抖的腿。
“表叔这块地方当真是钟灵毓秀之地了,仰可及日俯游云海,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金乌西坠,风气清朗,山巅之上凉风送爽,若是在夏末,遍地的青草都要早早结上了霜。
举轩别院坐落在峰顶之上,庭院错落曲廊回折,重重楼阁掩映流光,没有院墙围锁,只依着山势起落蜿蜒,行走其中别有洞天,颇有柳暗花明之感。
此处小亭建在一崖之后,池塘是一道小瀑布在石地上冲刷出来的一方浅池,又有浅溪从池中流出,自崖边垂落如练。
放眼望去尽是辽阔天地,峰峦起伏云间,如鱼跃而群。
岑家人不好华宅,修建之时尚还规矩,一代代传下来,四处都能见到某一代的家主随心让人添建的建筑。
或一座小阁,用来登阁观日,或一方阔台,晚上打坐观星,或一道廊路,只为垂花而赏,或一处独屋,用来钻研厨艺……
零零散散的痕迹遍布了整座呦悠峰,都是一代代生活的闲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