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我记得还是太宗送给文国公的,我一路来还看见好些先祖们留下的题字和物件,不过别院之前的那块碑却没认出来是谁题的。”
大门牌匾是太宗亲题,从大门进来一座前殿一座正殿两座偏殿作为修道供养祖师之地,牌匾对联也都是太宗手书。
后面私宅之内宫中赏下的字画玩物不可胜数,题字倒都是岑家人自己来了。
只是别院最前面的那座碑却有些奇怪,上面是个大大的君后辛和向亭都没有认出来的字,写得也如同孩子的笔触,后面刻碑之时还保留了孩童拿笔的那种轻软之感。
君后辛和向亭都很好奇,岑见抬杯慢慢抿着茶,挡住了自己的脸,安怡长公主但笑不语,岑识转过了头看亭外青草被风吹拂着微微晃动,似是突然觉得有趣,看得认真极了。
这副样子就是摆明了的欲盖弥彰,君后辛和向亭的好奇心都被勾到了极致,但左看右看,就是没有一个人肯说。
“那座碑,就是岑家孩子一次拿笔的时候,在上面乱画了一笔。”
“有多少划,就代表从这座别院建造至今,岑家一共有过多少人。”
后面伴着两个脚步声响起了一个带笑的女声,众人都转首望去,林眉手中牵着君留山的衣袖走来。
她一身月白轻衫被风吹得翻飞若蝶,君留山也难得没有穿锦衣,而是换了素色宝蓝的丝麻薄袍,和林眉的刚好登对。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在碧绿青草之间,夕阳最后的余晖洒在他们的身上,勾勒出了仙人落凡的身姿。
“见过陛下。”
“王叔、王婶。”
君后辛抬高了眉头撑站起身,笑着向两人拱手。
刚刚揭了岑家兄弟老底的林眉完全没有自觉,岑见笑得无奈,岑识耳朵沾了一层胭脂,两人也起身拱手。
“表哥、表嫂。”
“前些日子妾身同王爷来的时候也好奇过门口的那一块碑,还以为是什么符文或者久远的文字,才会不认识。”
两人走到了亭边,君留山向几人微微颔首,林眉看着岑见两人半分没有收敛笑意的意思。
“结果王爷告诉妾身,岑家孩子在刚能抓得住笔的时候,都会被大人抱到碑前接着在上面画上一笔。”
“因为摆在宫观之前看着就很像符文,所以对外就说是天书文字,唬一唬来上香的人。”
之前这里还对外人开放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都被那块碑骗过,还有说什么是镇妖石、聚灵石、落经石、登仙石等等的。
传得最广的说法就是那是神仙开示岑家人的经文,半夜仙人从九天而下,与岑家的半仙论经一晚,走时取天地金光落在石面之上,以天文书经书一篇留于此地。
因为是天书,所以只有岑家人能看懂,普通的百姓看不懂也是正常的,能看懂的说明特别有仙缘,是和岑家的半仙一样,日后能身登仙界的。
但每一次有人跑到岑家人的面前去,说自己在那块石前若有所悟,岑家人都是含笑不语,只稽首掐诀,道一声“慈悲”。
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好笑不已,林眉知道后也笑了许久。
君后辛和向亭都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岑见,岑见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没有反驳林眉所说。
最初也不过是文国公一高兴,抱着自己的儿子在上面画了一笔而已。
“世人如此,不过一乐。”
君后辛还好,向亭已经抱着皇长子笑得前仰后翻了,晃来晃去小家伙也笑得跟他一起傻,咧开没牙的嘴笑得比他还开心。
岑识暗暗磨牙瞪着向亭,结果向亭看见他的脸色,更肆无忌惮,君后辛担心儿子被伤着,也瞪着他,但冬奴自己还高兴地挥着自己的小手,像是在为向亭助威。
“阿蝉,你们也太会装高深莫测了吧,这样都能传得神乎,不愧是你们家啊。”
君后辛没忍住,露了半声笑出来。
岑小郡王气得脸都红了,当然,也可能是羞红的。
“好了,太阳落了山,不如都回去说话吧,再待在外面就要风大了。”
安怡长公主在自家小儿子头顶冒烟之前及时站了出来,笑着招呼这群年轻孩子,她到底上了年纪了,这里又有一个还没满岁的幼儿,受不住这崖上的晚风吹。
观后私宅的主厅名为“闲时落尽”,最中心的这些屋子都是当年文国公在世时修建,工部按着图纸修好大体,文国公自己找了人来做装饰,很是古朴典雅的风格。
脱了鞋换上木屐上阶,再去掉木屐入屋,蒲团长案井然有序,三面推门皆半开,渐出的星光透了进来。
鹤献莲花的小烛台放置在案上,九枝绕树的青铜灯放在屋子四角,蜡烛都已点上,将主厅照得亮堂。
主位之后是一扇山水屏风,远山缈缈若云浮,近水潺潺似流瀑,人家不在山中,而在云上,君后辛好奇近前看了看,落款写的是——凭虚不问道,落在闲人家。
“已尽闲人……”
“是家祖的名号,第二代文国公,自号已尽闲人。”
岑见走到君后辛的身边,和他一起仰头看着这扇屏风,为了将这扇屏风好好保存下来,历代以来还费了不少的功夫。
第二代文国公岑闲,第一代文国公岑丙之子,字不道,谥号明,后代记载其人多称岑明公,他自取的这个玩笑般的字号就少有人知了。
“当年此处落成之时,这位便长居在了此处,留下了许多东西。”
“第一代文国公生前留下的东西也有很多被放在了这上面,陛下若是有兴趣,明日臣可以陪着陛下去四处看看。”
岑丙字寅生,谥号献圣,后称岑文公或献圣公,这位历经高祖、太祖两朝,从高祖之时随军征战手掌一军,立国之后又定治国之策,辅佐高祖安邦抚民,在太祖之时又谏言为民、定边为国。
虽以文名盛传天下名登史册,但文治武功皆是惊世,高祖登基之时,他不过才二十有四。
“那一位的东西,我在宫中见得最多的就是当年留下来的书卷。”
“观献圣公于书上所做批注,为君之道、治国之道说得不多,更多不过是为人立世。”
岑识凑在向亭身边逗弄了一会冬奴,林善端了热好的羊奶进来,他就被同样逗弄冬奴的安怡长公主赶走了,理由是影响皇长子吃东西了。
没有小面团能玩了,他就到这边来找小面团他爹,正好听见岑见在和君后辛说岑文公的事情,探出头来插了一句嘴。
“那些都是要写了放进藏书阁的,文公当年都写得正正经经,但留在这边的是文公自己的书卷,自然更为随意,绝对和陛下在宫中看见的那些不一样。”
就像是这副屏风上留的字号一样,对外的东西,岑明公用的都是凭虚子这个正经的道号,后面的诸位东盛侯也几乎都是统一用自己的道号为名号。
但在这里随处可见许多奇奇怪怪的字号,都是历代岑家人所留。
已尽闲人都算风雅一些的了,还有什么——钓不上鱼之人、输棋君子、瞌睡道人、锦鲤变的假人、能不能不上朝让我睡觉之懒人……
“幼时臣和兄长就在这里到处翻,看谁能找到更多的落款,又比谁找到的是最长的,或是最好听的,或是最不正经的……到现在为止臣都不敢说一定找完了所有的落款。”
“实在是什么千奇百怪的地方都有,曾经臣还在院中的一块铺路的鹅卵石上找见了刻在一块石头上的三个落款。”
那些先人留下的或狡黠、或闲适、或懒散、或古灵精怪或端正的痕迹,留在许许多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会以各种意料之外的方式出现在人面前。
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就像是身边有了许多看不见的守护和陪同,护着他欢喜安康地长大。
“……真的很好。”
君后辛半天都想不到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无法想象那样的感觉,也无法言说自己如今是什么心情。
连向亭这个在家族骄纵长大的孩子都偷听得羡慕得不行,满眼都是向往,试图现在就在主厅之中找出一点属于岑家人的热闹来,何况是君后辛。
安怡长公主在林善的帮助下给冬奴喂下了半碗羊奶,低头在满身都是奶香的孩子脸上亲了一下,一边擦拭着手指一边给向亭指了指其中一座青铜灯,弯起的唇角盛满了笑意。
“不单是落款,还有其他的东西,一个小玩意、一句随手写的话、或者心血来潮画了个什么,有些别人都看不懂,是只有留下那样东西的人自己能看懂的。”
她年轻的时候第一次跟着老岑侯岑宿来到这里,就在这里留下了一样东西。
那时岑宿带着刚成婚的她上山来,晚上背着她在青铜灯下藏了一张小纸条,第二日让她自己去找,她找了许久才找到,上面只画了一朵墨梅。
后来那里就成了他们交换信笺的地方,收到新的一张就放进盒子里好好藏起来,渐渐的盒子放满了一个大大的木箱,她总会忍不住去那里看看。
那时岑宿给她留下的信更多一些,后来她的盒子里又渐渐藏满了她写给岑宿的信,只是都没能放到那个地方去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一直没有被人拿走。
而现在,她已经能够不再去那里看了,记忆是能够被珍藏的,就让那些记忆永远留在那里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