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确实杀了他,为了完成他的请托,老头子临走之前将剑插进了他的心口,守着他断气,将尸体送到了生祭坑。
“但知道老头子和焚仙门有关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一点。”
“老头子也是想要成为神仙的,但从那之后他再也不追求成仙长生。”
“他杀了他自己的神仙。”
薛净悟摇着那根枯枝,眼中一片冰凉的嘲讽。
世人竖像拜神,泥塑木雕之物有了形,有了寄托,就成了不可冒犯之物。
活生生的人非要想不开,要把自己举到高台之上和泥塑木雕比肩。
“岑侯,敢问你们求长生是为何?”
“为求大道,为明世间,为见天地,为证己身。”
“长生非我所求,而是功行圆满,天地有长生予我而已。”
岑见拿着厚衣给孟明搭在身上,眉梢微垂淡淡笑了笑。
“非得大道者,长生会把人逼疯的。”
“时光对你不再有意义,日升月落不再是常景,身无寒冷酷暑,命中无亲无友,荣华富贵终有一天会腻,山珍海味全部化作鸡肋。”
他摸了摸孟明的软发,林眉和君留山也转过头来看他。
“天地不灭你亦身存,但世间不再容得下你,身无归处,永为漂泊。”
“喜怒哀乐都远离了你,七情六欲皆被磨灭,高台之上的神仙尚有凡人惦记供奉香火,你什么也不会有。”
“身离轮回而心跳不出去,长生只是永世的炼狱罢了,凡人命短,是因此最为适合。”
林眉笑了起来,一边烤着手一边摇头,用肩撞了一下君留山,对他眨了一下眼。
“王爷可想过要长生?”
君留山淡然伸手将她的手圈在手里,吃过那药后他的体温就总是要比常人略高些,手心也是暖和的,裹着微凉的手刚刚好。
“本王以前生来病弱,无一天痛快,此生最大的愿望不过能远离朝堂,得一时的安宁。”
“长生求来是为了给皇帝多干些活吗?”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看入林眉的眼底,勾着唇放轻了声音,柔缓了语调。
“但能多得三五年,放下一切,同你走一走这山河,本王是愿的。”
林眉骤然扭开头去轻咳了一声,不用火光来映,脸上真真切切地红了一块。
火堆旁的人有志一同地装作没有听见他们两个的私语,君留山慢条斯理地把被抽出去一些的手捉了回来,示意薛净悟继续说下去。
薛净悟抱紧了自己的小毯子,把枯枝给捏断了一截,他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地继续往下说。
“老头子和那个男子说的东西,和岑侯所言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只是他们要惨烈许多,拿着血和枯骨摆在了老头子的面前。”
“我怀疑,这就是老头子离开焚仙门的契机。”
林眉压下了脸上的热意,掩饰一般对薛净悟挑起了眉。
“你还是相信你的师父?”
“我不一定相信他,但他和焚仙门一定是闹翻了的,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杀过我们,老头子也确实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
薛净悟把枯枝抛开摊了摊手,又指了指那边缩起来的孟明。
“若是他们对付我都要花这么大的心思,那孟明也根本不会有在这里的机会。”
孟明很给面子地点了头,表示他说得对。
好歹控制了他就控制了金国剩余的势力,还要通过他们来找藏在大漠里的碎片。
“薛家的东西都被他们拿去了,我身上没有什么再值得图算的,要说做药人也不是非我不可。”
“那些追杀的人都是奔着老头子去的,至于我是谁,焚仙门恐怕没有几个人还记得。”
题外话说完,薛净悟有些记不清后面的事了,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
当年这些事虽是他追着老头子要听的,但也没有多少在意,只当做新奇之事。
在那些疲于奔命的日子里没有美食暖被安慰,就只能用故事来转移一下自己的心思了。
“老头子在离开之后去追查过那个家族,也在这座山里蹲守过,想看看他们会不会发现人死了,再送新的人过来。”
“可惜的是,当年全无消息。”
“赌约他也输了,拿出了一半的身家来给那个人。”
薛净悟又喝了一口热水,风刚好是往他的这个方向吹,从领口毫不留情地灌进去,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雪花把他们头上搭的棚子压得往下坠,雪又大了起来。
暗卫拿来了毛毡把棚子围了起来,折宁有些忧心地望了望外面铺天盖地的雪。
“今年这雪要成灾了,回去的路上恐怕还要被拦上几次。”
君留山也回头望向外面皱起了眉,按理说现在都要开春了,他们还没有离开大漠多远,不该有这么大的雪的。
折思说了一声起身出去查看队伍的情况,他们离开大漠一路采买的东西虽然多,但大雪封路却是突如其来的事件。
多亏了姚远山来的时候还从军中带了帐篷和毛毡,装了满满五大车,刚进入下雪的地区又去添了御寒的东西,他们这些人身体强健,也要防着在野外生病。
“折宁,你也去看看莫上先生那边,再让人把压不得的东西尽量搬到马车里去。”
“是。”
折宁也领命起身,掀开毛毡出去了。
林眉拿树枝戳了戳薛净悟,让他快点把事情说完。
“说完了好早点去休息,明天不下雪让人出去看一看。”
“后面也没什么了,那个男子为什么会有公道阁的信物老头子没有告诉我,他也曾想拿着这东西先去找公道阁,让公道阁的人来查。”
“但后面他就开始了逃亡的生涯,在各个陵墓之间来往,一直到捡到了我。”
薛净悟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把那些事情从记忆里拎出来,反反复复地回忆细节,想要找到能够告诉他一个答案的片段,但老头子这些年藏得太好,好到他哭笑不得。
他是善是恶,是真是假,居然只有这么一个零零散散的故事能窥见分毫。
“若是焚仙门动手杀了那个男子,让老头子和他们反目成仇我都还能理解一点。”
“师徒多年,我才发现我是真的不了解我师父。”
孟明打了一个哈欠,揉着眼睛靠在岑见的身上抓紧了披着的衣服,把腿蜷了起来,和他们稍微解释了一下。
“焚仙门的人身份很复杂,九使中八使各自为政,又统一听长使调度。”
“那位长使是个很神秘的人物,门中甚至连他有多大都说不清楚,而焚仙门内,是真的有一部分人相信他能带着他们成仙。”
焚仙门对于来投奔的人是来者不拒的态度,而这些人里坏人很多,因为这些坏人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行事手段因为这种坏人的存在而变得越发不堪,对成仙长生没有兴趣的世所不容的恶人,也会为了找一庇护而前来。
从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更别提这本来就不是一群干净的人,他们心中的贪婪让他们会被长使给他们描绘的景象勾动,成为对长使最忠心不二的人。
“长使驱使着他们做出各种事来,做得越多希望似乎就越大,很少有人能从长生梦中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之后,你的人生和信仰、追求会被全部否定的。”
感觉到自己被圈了起来,孟明给自己蹭了个最温暖的地方呆好不动,迷迷糊糊地感慨了最后一句。
“要么在美梦里死去,要么从一开始就不要做梦,连被强掳去的人都比一个清醒过来的人幸福。”
岑见在人小鬼大的少年头上敲了一下,和君留山点头示意后抱起孟明回帐篷去了。
林眉托着下颌幽幽叹了口气。
“这世上真是永远不缺愚笨的人,也不缺聪明的人,但最让人头疼的还是自以为聪明的庸人。”
“连个小孩子都比不过。”
当年孟明落到焚仙门手里的时候才多大,心里就什么都清清楚楚了。
君留山更是不屑于那些美梦,生死间都是坦然,苦痛再多,他也不去贪求喜乐。
取该取之物,做该做之事,尽能尽之力,不信命数,敬畏天道,才是他为人的追求。
林眉喜欢他,也包含了这一点在内。
“行了,你这个无聊的故事也讲完了,散了吧。”
君留山拉着林眉站起来,扫了捂着心口就要心梗的薛净悟一眼,薛净悟立马老实地坐好,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之后等我腿养好了,我再去找公道阁试着查一查那个家族的事。”
“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老头子后来把这里那座墓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能和他背后的人扯上关系的东西,那是一群相当谨慎的人。”
说着眼看林眉他们就要出去了,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那里的阵法在那个人死前被他毁了,但多年来留存的书那些还在。”
“老头子最后一次过来看这边还是没有新的人过来,岑侯爷应该会对留下的那些东西感兴趣。”
君留山能确定,岑见不止是会感兴趣,在可能的情况下,他能直接把那里给搬空。
带不走的他这个表弟也能往那里一蹲开始闭关,不把东西看完不出关,曾经他就废寝忘食地干过这种事,最后把自己饿晕了过去被他从房间里拎出来的。
他默默地算了一下他们这次出来带的车,和林眉对视了一眼,决定还是让岑见快点离开,不能让他这个时候去那里看见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