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十三章
【十三】
曾记得少时,师父常让我负重行于绝鹰涧水之中。“普门一条水,千里绝雄鹰”并非浪得虚名,飞瀑震耳,水声轰鸣,较之今日的河流,还要湍急上几分。
只是那时不比今日,后有追兵,当我抱着安离玉落在松软的堤岸上时,仍心有余悸。我放下她回头看着身后追击的七名黑衣人,他们正跨在马上眺望我们的方向,徘徊在对岸。
“他们一时半会怕是追不上来了。”安离玉从我身后走来,声音稍稍有些细微的颤抖。
我眺望河心,方才依稀还能看见的马头已被碧水吞没,我顿时心生茫然,手足无措地站在岸边双手合十:“贫僧……”
“什么?”安离玉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我。
我望着她,稳了许久的心神,方才启口:“杀生了……”
安离玉双眼眯起,仔细地看看我,又回望已然平静的波涛,眉间忽然舒展开来:“原来如此。只是……你若不这么做,怕只怕魂断波涛的便是你我二人了——大和尚,难道这便是你希望见到的结局么?”
我并未理会安离玉,她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但十数年严守的戒律,一朝打破,我竟不知心中是个何种情绪,或许我本可选择崇山,而非冒险渡河……
不,怕是我自伊始,便已然妄动了杀念。
我站在岸边,默念经文合掌忏悔。
“大和尚!”安离玉急了,她拽着我僧袍的袖口道,“你若再不走,那对岸的人可就要追来了,你我二人已失了马匹,再犹豫便是……”
不知究竟是她拉拽得有些猛力,还是堤岸略显松软,我一个踉跄站不稳,险些跌倒在了她的身上,她住了口,极是慌张地看着我:“慧空你?”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到我的身后,一声惊呼:“你受伤了!”
此时我才猛然惊觉,后背一阵撕裂的疼痛,想来方才那声入肉声,便是如此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见安离玉眼眶中忽然含满泪水:“怪我怪我!我若再听得仔细些,你也断断不会受伤。”
我见她模样,愈发心焦,哪里顾得上再去诵念经文,我转过身,不敢将伤口再暴露在她眼前:“这些小伤哪里碍事,少时寻个去处包扎一下便好。只是如今我们再在此处逗留,怕是对面那些人便要追上来了。这河不宽,拦得住他们一时,拦不住一世,你我怕是得加紧赶路,投个镇甸,买两匹马方能逃脱。”
她点点头,慌乱地抹去脸颊上的泪水,上来便要搀我,我不着痕迹地避开,合掌欠身:“贫僧无碍,施主往前放心走便是,贫僧随在其后,自能跟上。”
我的反应令她一愣,她双手尴尬地悬在空中半晌,随后神色低沉地“嗯”了一声,重新往前走去,行不过两步,她便回过头问道:“你当真无事么?”
我扯出一个极为淡然的微笑,尽量平缓自己的声线回应:“贫僧无事,施主放心便是。”
她仍是不放心,顿了顿又道:“不若我与你现在包扎一下……”
“赶路要紧,”我打断她,“贫僧当真无事,此地不宜久留,当快些离开才是。”
她神色颇为不快,但也只能依言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走去。见她走远,我方才反手试着触碰着伤口,当真是疼得紧,这般疼痛怕是伤的有些深了,我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不过,昔日绝鹰涧练功时也曾受过比这个要重些的伤,只要尽早寻个去处包扎一下,估计也碍不了太大的事。我如此想着。
安离玉对这一带倒是熟络得很,怕是原先往来南疆常常路过这里的缘故。她站在岔路口瞧了许久,指着其中一条路对我道:“从这条路往前二十里,便是青平镇,只是如今天色渐晚,你又有伤在身,怕是很难赶到镇中歇脚……”
我摇摇头:“荒野也无妨,只是你……”
“我?”她轻笑,“我哪那么娇贵?倒是你,身后有伤,若是宿于野外,当真无事么?”
“当真无事,”我合掌,故作轻松地回道,“贫僧自幼在绝鹰涧中习武,师父要求严苛,偶尔小伤也是常有的事,贫僧早已习惯,施主不必多虑。”
她脸色转而阴沉,也不知我方才的哪句话错了,瞧着我的模样竟透了股子怨毒,她张张嘴本想说什么,却到最后冷冷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前。
而今天色已经渐晚,正是星辰初上的时分,周遭除了依稀的虫鸣声,再无其他。
“你可知追我们的黑衣人究竟是何人?”
我轻声开了口,道出了心中疑惑。
安离玉仍旧兀自地走着,既不回头,也不答话。我心有疑惑,试探性地叫了声:“施主?”
她头稍稍偏过一点,随后又看向前方,一声不吭地走着。
“施主?”
我再次试探地喊了一声,这次她亦是不曾吭声,只是走得忽而急了些许,大踏步地仿佛我并不曾跟在她身后一般。
我本想追上去,奈何不知是否因不曾包扎伤口的缘故,人竟有些晕晕沉沉,提不起力气,我住了脚,喘着粗气,稳住身体。前方的安离玉大约是听见了我的动静,步子也缓了下来,我见此情景连忙轻声道:“施主可慢些。”
我本以为她定是能听见的,却没料到她又突然加快脚步,委实令我头疼不已,我寻思片刻,终究无奈地再次叫道:“安姑娘,你可慢些!”
这次,她倒是听见了。
回转了脚步,走到我身边,轻声细语间仍透着股子说不出的怨气:“你可要紧?”
“怕是得歇息片刻。”
“我晓得前方有个寺庙,只是荒废已久,你这般伤势岂能露宿荒野,不若先去寺中歇息,待到天明再走不迟。”
我细想了下,却也是这个理,点点头便应下了。
她见我应下,顿时笑得极为开心,上前便要搀扶我,我本想避开,却被她牢牢地挽住臂膊:“莫以为我不晓得,你若再躲,我便不管你了,将你丢在这荒郊野外,自己一人往前去,等到明儿早再来寻你。”
我的客套话被她生生噎在了喉中,走也不是逃也不是,就这么被她牢牢地搀着进了庙中。
一进寺庙,她便对我道:“你且在此处歇着,我去外面寻些柴火,咱们堆个火堆。而今已是深秋,夜半露重,你又有伤在身,若是沾染了风寒,便是不好的了。”
我刚刚坐下,听她此话便忙站起身,本想同她一起去,可还不曾开口,便见她指着我愠怒道:“你坐下!身后伤势都不知是何情况,你还要逞何能?我并不走远,去去便回。这虽地处荒郊,我却也晓得些路,你不必同我一起去,好好待在这儿便是!”
只见她将小包裹一把塞进我的怀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指着地上对我道:“坐下!”
我愣了愣,仿佛觉着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般,依言而坐。
“哪也不许去!”
“哪也不许去。”我重复道。
“乖乖在这儿坐着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我又低低重复了一句。
这般模样似是对她很受用,她轻轻拍拍手,从鼻腔里低低哼了一声,随后大踏步走出去门去,临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再追加一句:“哪也不许去!”
我见她这般模样,顿时哭笑不得,只好笑道:“好好好,我哪也不去,就等你回来。出家人不打诳语!”
见我这般保证,她才像是极为放心地走了出去。我瞧着她背影,想着她方才恁般俏皮模样,一时间不由得笑出了声。
等到不见她的背影,我方才站起身来,环顾起四周来。
这庙宇十分破败,看上去大约是荒废了许久,灰尘蛛网布满了案几,就连案上的香炉也生了层绿锈。大殿之中立的观音石造像已然残破不堪,两侧悬挂的经幡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更莫要提横梁立柱,尽是腐朽之相。
我蹙了眉仔细打量四周,我朝尚佛,似这般破败的寺庙委实不多见。也不知是不是离了普门寺的原因,我瞧着眼前这般破败景象,竟没来由的一阵心悸。我抬头看见唯有莲花台还算完整的观音造像,走上前拜了几拜。
观音手托净瓶,垂眸静观三千世界的慈悲模样,猛然间再次令我想起渡河时坠入江中的两匹马儿。我恪守佛门戒律十年,唯有今日,竟为一己之私平白断送两条生灵性命,每每思及此处,我便愧疚万分,不知是因为马还是因为我自己妄动的破戒之念。
我简单地清扫了佛像前的案几,搓土为香,再拜观音,从怀中取出佛珠,轻诵起超度的经文。
那两匹在波涛中沉底的马,令我愈加难以稳住心神,可当我试着撇过马儿一心诵念经文时,却好似有些别的什么在扰乱着我。
我轻轻叹息,手中的佛珠捻得越来越快,经文念诵也越来越快,快到我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正当我困惑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极为不悦的声音:“慧空!”
我的心骤然一沉,竟生出两三分的怯意,身子僵硬地转过去,正好对上抱着干柴站在门外,对我怒目而视的安离玉。
“安、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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