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一】
“你究竟是谁?”
她又追问了一句。
我看着她那双始终直视着我的双眼,心神已稳,合掌躬身:“贫僧普门寺住持,慧空。”
行礼之时,锋利的剑尖正不偏不倚移到我的眉心,我感到她的剑往回缩了缩,但她仍旧不曾答话。
“普门寺住持慧空?”
“正是。”
我听见她依稀间冷笑了一声,随后剑气的威压伴随着清脆的入鞘之声从我眉心消失。
“好!”
等我再抬头时,正见她笑意盈盈地瞧着我,仿佛方才那般阴恻恻的模样,不过是我的错觉。
她将剑一横,递与我道:“大和尚,此剑名唤藏锋,舅父说天下剑有千万,唯独藏锋最妙。”
“这?”
我不解她的意图,迟疑不前。
她沉静得不似寻常,声音低落了些:“舅父本想将此剑亲手赠予你,奈何……”
她适时地停在了我二人都不愿提起的地方。
我凝视着那把被花纹繁复的剑鞘包裹得极好的长剑,心有不甘地追问了一句:“师父他……可还有话……”
安离玉闭了眼睛,似是轻轻叹息着摇摇头。
我本就该知道,此话是无望,但却仍旧抱着这一线希望……我暗自嗤笑,伸出手拖住宝剑,无意间竟触及了她极为温暖的指尖,她微微一颤随后依旧如常地将剑交到我的手上。
那一刹那,我心中慌乱得几乎难以自持,只能靠着端详剑鞘来掩饰自己。
这剑鞘极为精致,灯火虽暗,但隐约间仍能辨析其上花纹繁复,绝非寻常工匠能轻易制成,剑鞘尚且如此,这藏于其中的那方宝剑,定是上品中的上品,断断不是寻常人能够对得到的。
我突然间想起,安离玉曾对我说,她舅父曾带她校场练兵,想来便应该是师父了。细想明白这一环,我却更为疑惑着另一个问题。
师父,究竟是谁?
又为何会遁入空门?
我看了看正将鬓角碎发撩到耳后的安离玉,犹豫片刻仍旧将疑问咽下。眼下,还有更让我困惑的事——师父那句诗还有那枚玉佩。
我将剑放在了案几上,拿起那块玉佩仔细端详。红影从我眼前忽地闪现,我一个踉跄,赶忙扶住了案几。
安离玉见我如此模样,忙上前一步:“大和尚?”
我冲她摆摆手,示意无碍。
不仅无碍,反倒是件好事。
红影闪过刹那,我隐约间想起,旧疾发作之时,幻境中的女子便是腰悬着白玉佩,模样与这似是有些类似。我皱了眉头,瞧着这玉陷入沉思。
这玉究竟是谁的?那女子又是何人?
可我始终毫无头绪,自任普门寺住持以来,我依稀里觉得周遭的人断不似我往日那般熟悉,诸事纷纷扰扰,搅得我心绪不宁。
安离玉见我半晌不回,隔着案几又唤道:“大和尚?大和尚?”
我蓦然抬头,正见她极为关切地瞧着我,烛火之下,竟让我生出一丝恍惚。
“啊……”
我胡乱答她。
“你究竟在想何事,这般入神,我唤你都不应。”
我定定神,看向旁处,将案几上师父留下的那张薄绢按在掌下:“我……我在想师父这话究竟是何意思。”
安离玉偏过头,仔细瞧着薄绢,轻声读了出来:“何必佛门断生死,不若尘世笑浮生。”
“莫非?”
她突然低声惊叫了一声。
“莫非?”
我问道。
她神色依稀间有些慌乱,急忙掩饰:“没什么。”
我心底疑惑更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她神色骤然一黯,连连摇头:“不曾。”
瞧她方才那般模样,又岂是不曾二字?我眯了眼睛,警惕地看着她,这小小女子,究竟有何事藏在心底,埋得这般深?
她眼神游移,神色慌乱,自打初初遇见她那日起,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慌乱的模样,虽说疑惑不减,但她这般模样,却也让我心中有些许不忍。
我叹口气,茬了话题:“既然我已寻见了你,自当领你回去向太后复命……”
不待我话说完,她便急急地打断了我:“你真当太后命你下山,只是为了单单寻我?”
“不然?”
我抬起头,重新合掌,淡淡回道。
她眉头蹙得极深,眸中映着烛火,隐隐透着股子怨恨:“我当真厌极了你这幅模样。”
我心下一凉,不知何故竟若被掏空了一块一般,我张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可到底半句话也没出来。
她顿了片刻,头撇向一边,沉了声似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道:“我是不会回去的。”
“为何?”
“为何?”她忽然冷笑,“我父亲身在南疆,生死未卜,我何来心思安坐普门静待消息?”
我一愣:“生死未卜?安老将军不是……”
她轻轻扬起下巴,仍旧是我初初见她那般高傲:“我父亲自幼熟读兵法,随祖父出征,身经大小百十余战,北击柔然,南疆扩土,又岂是小小蛮子能轻易伏击?”
我瞧着她眼中晶莹,却仍旧倔强地朗声言道,不由心中微震,这般气概世间多少男儿也是比不上的。
“我要去寻他,一日不见尸身,我便一日不信!”她气息急促,即便烛火昏暗,我也能看见她面色通红。
她停了停,走上前了一步,紧紧握住案几上的那把宝剑,横举到我面前:“你若是奉了太后之命,带我回去,也大可以试试。”
我注视她那双无比清亮决绝的眼眸,忽而升起几分无奈,几分怅然。掌心佛珠滚烫,二十二年光阴混沌,唯有今日,我忽觉这堂堂男儿身,竟不如一个女子洒脱。
我紧盯了她许久,最后仍是缓缓立掌躬身:“贫僧自会回禀太后,施主一路珍重。”
我想,我能做的也许仅此而已。
她手中的剑慢慢放下,眼中曾有过的倔强渐渐消逝,一时间十分平静。我拿起案几上的薄绢,顿了顿,紧接着往洞外走去。
我只是方外人罢了……
“站住!”
安离玉命令声忽然在身后响起,我的脚步顿时停滞,却又随即继续往外走去。
不是我不停,我若真的回了头又能如何?
告诉她,我愿假借寻她之名一同去往南疆?我做不到。
带她回去复太后之命?我更做不到。
“慧空你站住!”
石室里回荡着她的声音,而我却义无反顾地向着明亮的洞口走去。唯有心中反复念着莫要回头,我方能稳定心神。
她似是急了,急促的脚步声追了出来,一声怒喝让我堪堪定在了那里。
她道:“阿渊你站住!”
曾记得儿时,师父也曾抚着我的头,如此唤我:“阿渊,为师今日为你剃度,赐你法号——慧空。”
这乳名记忆中师父只如此唤过我一次,自那日之后,我便不再是阿渊,而只是普门寺中,圆觉大师的弟子——慧空。
她究竟是如何知道?
我停住脚步,刹那间被洞外炫目的阳光晃了眼睛,不由闭上了双眼。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若如此回去,太后姑母会放过你吗?你若如此回去,便是欺君大罪,抗旨不遵!”她约莫是气结,追在身后大声质问我。
我将佛珠紧紧握在手中,珠串摁得我掌心生疼。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两者,我究竟该如何选择?我委实是乱了,即便诵念心经千遍,祷告佛陀若恒河沙之数,仍旧无解。
“莫非施主是想同贫僧一同回去复命?”
“我不!”她的情绪再次激动,“你难道从未想过,舅父薄绢上的字迹,亦是给你的吗?”
我低头凝视手中薄绢许久,仍旧重新合掌:“师尊虽是高僧,却终究只是凡人,世间劫难多变化,他岂能事事料准?我曾同师父在佛前誓言,此生不离普门,施主这般是要让贫僧破了誓么?”
“榆木脑袋!”我听见她在身后狠狠地低骂了一句。
“舅父既然让我带你来到此处去尽迷雾,又岂会送你一张毫无意义的薄绢。大和尚,你且仔细想想……”
想如何?不想又如何?
自踏入这洞中以来,我便已然知晓,这一切都是一个局。虽被迷雾笼罩,却也能窥得一星半点,师父是这局中之人,太后亦是,安离玉更是……
我本方外之人,身负普门寺五百三十六条性命,若妄自踏局,一步行错,那便是为普门众比丘带来无妄之灾。
这山,下不得。
却也回不得。
“怕是,想寻安老将军的人还有太后吧。”我答非所问。
她踟蹰片刻,方才低低开口:“姑母也是不信的,此次下山,她从来都是知道。尤其此次绝鹰涧之行,是她特特嘱咐的……”
“太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顿了顿,到底也没跟我说出来,只有颤声的一句话:“阿渊,别问了……”
她的声音揪得我的心亦是一同颤抖。
“阿渊,舅父的意思你当真不明白么?”她见我半晌不会话,试探地问道。
我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想不通,该如何告诉她,我不明白的其实是别的事。
“阿渊,姑母道,你若同我下山,她定是能护佑你普门一寺周全的。”她在身后仍旧劝着我,语气恳切却让我心悬磐石。
我沉默良久,盯着手中墨色如新的薄绢,低声开口:“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一愣,随后轻轻叹息。
“我知你知晓的,亦知你不晓的——前尘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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