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几炷香的功夫,马车停在了在山脚下的一片空旷沙地上。四下里不见人烟,只在不远处有几个人,围着几个带风箱的火炉,正在噼里啪啦的烧着什么。
林鸢率先跳下车,反身扶留莺下来。
林大白也麻利地跳下马,一溜烟儿地跑向那群人:“綦老叔、綦老叔!林大白来啦——”
火炉旁的人听到声音都站起身来。
林鸢也领着留莺走过去:“来留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綦老叔和綦大哥,他们是京城最好的手艺人。不论是木匠活还是打铁器,跟官窑里的那些工匠比起来,只好不差。哦,还有綦老叔的小孙子,我记得是叫小钊来着?”
那精瘦的老头撸`着胡子笑:“呵呵,孙儿正是叫小钊呢!”
留莺朝老头和他身旁抱了个小娃娃的男人点头致意。借着炉子里的火光仔细观察了两人,留莺不禁一笑:这二人不愧是父子,不论是眉眼还是神情都像极了,特别是肤色,都黝`黑得发亮。
“还有这位,是胡人酒肆的老板阿默尔,那边是他妹妹熙罕,几年前就从波斯来京城了。”
留莺还没来得及问好,就被那个外邦来的大胡子重重地拍了三下肩膀,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语大笑着说:“我们和林鸢兄弟都是好兄弟,既然姑娘是林鸢兄弟带来的,那姑娘也是我的好兄弟。”
留莺听了哭笑不得。看了一眼冷着脸沉默的熙罕,终归没有与这个在肖婉儿那儿有过一面之缘的胡姬妹妹相认。
还剩最后两个人。林鸢看着那个眉眼如画的女子跟她身后毫不起眼的男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两位是……”
“这两位是程家嫡子的外室柳成丝柳姑娘以及他的家仆。”綦老叔介绍说,“柳姑娘听说我这儿在上元节能看打铁花,便求了程公子过来看看。可惜今年都看腻了铁花看火树去了,来的人实在太少,要是能跟前几年那样,十几个人一起打,那才热闹呢!”
打铁花?那是什么?
留莺肚子里有一百个问题,可碍于林鸢忙着跟人寒暄顾不上她,她也不好意思去问,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鸢跟阿默尔说话跟綦老叔聊天,看着林大白缠着綦大哥逗弄襁褓中的綦钊小娃娃,看着熙罕永远默默跟在她哥哥身后,看着柳成丝和家仆远远的站在一边儿。
“好了,我们要开始了!”綦大哥起身招呼,“姑娘们都靠后站,别伤着你们!打铁花的上前来,林鸢兄弟,你先看我们打,学会了再上手。大白你也是,每年都得从头教你,还是记不住吗?”
“好!”
“没问题!”
“来吧!”
一直孤零零在站一边儿的柳成丝见大家都动起来,忽然也上前:“綦家大哥,要不,我帮您抱着孩子吧!”
“呃……柳姑娘您一边儿看着就好。”綦大哥面上有点尴尬,“孩子交给熙罕妹子抱着就行了。”
柳成丝干巴巴地收回手,看着熙罕从善如流地接过小孩子。那小孩子很是乖巧,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一声不吭地看着熙罕。熙罕也难得地朝他笑了一下,竟也把小孩子逗笑了。
前方不远处,男人们掂量着手里长长的木板,小心翼翼地用火钳在火炉里挑着那些烧得通红的铁块。
而后方,除去逗小孩的胡姬熙罕,就剩下无所事事的留莺和总是跟着个“尾巴”的柳成丝了。
见留莺也落了单,柳成丝便挥挥手让小厮走远点。
可小厮一脸的为难:“姑娘,少爷可是让小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我不过是跟这位姑娘聊聊天罢了,又不是跟男人说话。阿根你知道的,虽说我只是个外室,但对于像你这样的……”柳成丝威胁似的顿了顿,“以后你要想在我这儿过得舒服点,就别那么多话,知道吗?”
小厮连忙应下,可仅仅往后撤了几十步,就不再动了。
留莺冷眼看着,心里却在冷笑。“外室”这个词是她来到这边后才知道的,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男人养在家外面的“二`奶”——是没有合法的婚姻手续却又得“合法”地跟着男人过夫妻生活的女人,是被所有人都看不起的、可叹可怜的女人。
柳成丝走到留莺身边,大大方方地搭起讪来:“刚才听他们说,你也是清玥?可是从明月楼那边来的?我以前似乎没见过你,可是新来的么?”
留莺看着眼前身段优雅媚眼如丝的年轻女人,疏离地笑了笑:“我不是清玥,也不从明月楼来。我是粱梦阁的杂役。”
“粱梦阁的杂役?粱梦阁居然会用你这样的人做杂役?”柳成丝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一下留莺,“呵,也就是‘神仙窟’粱梦阁才能做出这样奢侈的事啊……你既是粱梦阁的人,都雪晴总认得吧?”
“认得。”
“那你可见过舍妹?她一直跟雪晴姑娘学琵琶。……呵,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姐妹俩命不好,摊上那样的父兄,偏还不像你这般幸运,而是被卖到明月楼。唉,那儿可不是像粱梦阁那样好的地方,他们从来也不管姑娘的意愿,只要客人给得起价钱,什么都肯卖。今日我被卖给程家,来日等我的照君长开了,还不知道被卖到哪个旮旯里呢。如今,我却被锁在一间别院里,姊妹见一面却也是奢望。要是哪天她也被什么红家、蓝家给买走了、关起来了,那我们就再也……”柳成丝说到这儿哽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照君?”留莺皱了皱眉,“你妹妹叫柳照君是吗?”
“你认得她?!照君她最近可好么?她现在……长多高了?”
留莺看着柳成丝激动的样子,终于还是狠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起码有半个月没看过她了。”
“是吗……”柳成丝一脸失望,“可怜我这个做姐姐的,却连见上一面也不能够……”
留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柳成丝见留莺不做声,也就不再多话,只是有些神往地看向熙罕和小孩子的方向。
正在这时,几步开外的林大白忽然回身向留莺大喊大叫:“喂,莺莺莺快看!我们要开始啦!打铁花要开始啦!”
留莺顾不得感叹柳成丝了,连忙好奇地抻着脖子看过去。
只见綦老叔用火钳子从炉子里取出了一团烧得通红的铁快,飞快地夹到綦大哥手里的长板上。綦大哥双手执板轻轻一簸,随即猛地往半空中的那团打过去。
只听见“啪”的一下,那拳头大的火红突然炸裂,小小的一团居然散作漫天的耀眼星火,就在一瞬间怒放、又坠落,其间又像是有一条小蛇,在灿烂的火花中盘旋不去,半晌才蜿蜒着落下——
一如前世大年夜里五彩斑斓的烟火!不,这比烟火更加漂亮和震撼!
留莺在铁花撒开的第一秒惊愕,第二秒欣喜,第三秒喉头就哽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林鸢给她的惊喜竟是如此之盛大、如此之壮美。
她完全想象不出,在这样的时空里,还有什么能比眼前这个意料之外的“烟花盛宴”更浪漫的场景了。
接着,阿默尔也抡起板子赤膊上阵。
绚丽夺目的铁花在綦大哥和阿默尔的手里接二连三地怒放、坠落,怒放、再坠落,有如天女散花,又如金蛇狂舞,变幻莫测似是堕下的漫天星光。
林大白也抢过綦大哥的木板子,非吵着要打。却在接过綦老叔递来的铁汁后让木板在半空中扑了个空。铁汁落在地上,四散的火花溅了他一身。
所有人见状都大笑起来。
綦大哥笑着,去拿林大白手里的长板,但林大白非得要再打一次。綦大哥也不依,可偏偏又夺不过大白,只好托着林大白的手同他一起打了一次。
这一次终于银花乍放。
林大白顿时高兴地手舞足蹈。
大家又因为大白而大笑起来。就连抱着孩子的熙罕也舒展了深刻的眉眼,变得亲和起来。
阿默尔远远瞧见妹妹也笑了,自己更加开怀,拍了拍热气腾腾的胸脯,大声说道:“嗳,元宵节的夜晚多么好啊!要不是綦老叔不许,我非得从我那里搬几缸好酒才更好哩!”
“呵呵呵,喝酒可不行!”綦老叔笑着发话,“且不论醉了会不会把火花往人身上撒,可要是浪费了我好容易熬出来的铁汁,可就大大的不好啦!”
大伙儿听了又忍不住笑起来。
正当留莺咧着嘴乐呢,被她刻意忽略多时的林鸢突然窜到她眼前。
“留莺,马上轮到我打啦!”
留莺一愣:“嗯?那你就打呗。”
林鸢好像忽然变得胆怯起来:“我这也是第一次打铁花……专门打给你看的!”
“嗯,好。”留莺察觉自己心肝一颤,顿了顿补充道,“加油!”
林鸢听到她最后那句,“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蓦然拉过留莺走上前,接过綦老叔烧红的铁汁就拎着板子敲了上去。
万珠铁屑就在留莺的头顶迸散,像是鲤鱼跃龙门时溅起的水花变成了点点金色的龙鳞,又像是银河里抖落的星子要陨落进她的眼睛里,灿如极光,幻若梦境。
万般的感激之情涌上心来,留莺不知该如何传达给眼前的这个使她忧愁又欢乐的男人。
她的眼睛里像是真的染上了星光,满载着笑意亮晶晶地看向林鸢。
林鸢也刚好看向留莺。脑海里像是忽然也炸开了一朵铁花,他情不自禁地开口:
“留莺,你是不是……”
“嗯?”留莺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笑容不减。
“……”
“我是不是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第一次打得比他们的都好看?”
“呵……是是是,你的最好看!”留莺偏过头来,心里暖融融地几乎要溢出来,嘴上却肆意地对着林鸢大声笑骂道,“你个自大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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