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月,京城又接连下了几场雨,天就猝不及防地冷下来了。
留莺忙匀出些银子来,让热情非凡的窦崖大哥帮着买了几套合身的厚衣服回来。
又过了一阵子,粱梦阁里还烧起了炭盆。一个个小巧精美的炭盆,让宽敞的楼里忽的暖了起。
虽然留莺的地下卧室比粱梦阁正楼里更冷清,但她总放不开手脚烧炭。窗缝和门缝总会留着一指宽的口子,让嗖嗖的小冷风灌进来。
一氧化碳中毒可不是闹着玩的!留莺宁愿自己冷一点,也比被熏死好。
自从林鸢走后,留莺的白天又闲了下来。好在肖婉儿终于开始正式教她跳舞了;好在都雪晴终于在郁笙烟的软磨硬泡下,肯把自己那架昂贵的古筝低价租给留莺,让她自己琢磨十二弦琴的弹法。
除此之外,留莺还见到了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存在于“据说”里的粱梦阁风云人物,酒娘。
正是因为秦音音随林鸢离京,老板娘忙不过来,那个神秘的酒娘终于从人字六号房里走出来,带着面纱顶了秦音音的班。
酒娘身量不高,身材稍稍有些发福。虽说年纪看上去要比秦伊伊年长些,但她那气质甚至不输浸`淫富贵场几十年的老板娘。
听金荷玉莲她们说,酒娘虽然名义上是“黄眷”,但早就不再接`客了,现在只做些管账、酿新酒,以及辅助秦音音置办什物的轻快杂活而已。
“那酒娘脸上的面纱是怎么回事?”留莺好奇地小声问道。
“面纱是为了遮盖她左脸颊上面好大一块疤。”金荷凑到留莺耳边小声答道,“老板娘平日里挺忌讳我们提这个事儿的,姐姐可千万管住你的嘴!”
见留莺点过头,金荷又说:“酒娘是老板娘身边儿几十年的老人了,老板娘和音音姐都待她极好极好的。但她平日里从不与我们来往,做什么都独来独往。再加上她的脸,连我们有时候也挺怕她的。”
留莺想起上次与之对视时,看到的那双沉寂幽黯似古井般的眼眸,心里就不禁打了个冷战。
金荷继续压低声音:“金荷和小玉都觉得要提醒姐姐,放在从前还好,姐姐和酒娘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少不得会与之打交道。姐姐记得,万万不可与之起冲突,因为不论你俩谁对谁错,老板娘必然是会重罚姐姐的。”
留莺果然被金荷的话唬住了,暗暗记下这回事儿,就连平日里偶然遇到酒娘,都恨不得绕道走。
仲冬十一月。
姑娘们陆续开始准备她们在冬季的斗艳了。
都雪晴在她的舞曲《反弹琵琶》里添加一个打羯鼓的角色。尽管又是一个没有酬劳的配演,可留莺还是万分感激地接下了,并且一有空就抡着鼓槌准备新曲子。
当然,黎公子“送”的新鼓对留莺产生的诱`惑也功不可没。
留莺天天这般枯燥地忙活着,忙活到她觉得自己连拥有充足的睡眠都成了奢望。由于严重“缺觉”,她的脑袋偶尔会不自觉地放空,或者思维满世界乱跑。脑子里时不时晃过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有上辈子的故人旧事,也有穿越后的生活场景。图像混乱了一阵子之后,会再次明晰起来,接着,慢慢化成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林鸢的脸。
他们相处的场景会一段一段的闪现在脑海里,渐渐的,越来越频繁。
他穿着扎眼的粉色衣裳把她从登徒子的手下拉起来……
他笑眯眯地给她手里的铜盘里丢了一枚铜钱……
他皱巴着脸,很是艰难地咽下她端过去的雪梨水……
他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指着唱谱,一字一字地教她发音……
他坐在缎带一般的月光下,端着葡萄酒杯冲她遥遥一举……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信誓旦旦的,“我要回来看你的斗艳”……
……
原来,不知不觉中林鸢竟在她脑海里存下了这么多的回忆。
摸着自己加速的心跳,留莺忍不住微笑。
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他了呀!
留莺在现代没有谈过男朋友。她见识过她的父母闪婚导致的失败爱情,所以对待和男生的交往方面,总是十二分的慎重。
但她也喜欢过人的,她知道“喜欢”是种让人怎样脸红心跳的感觉。
那男生是她隔壁班的班长,模样帅帅的,个子高高的,成绩也是高高的,网球打得特别好,说起话来还是一口好听的播音腔。每天的大课间都会在楼道的水房碰见他,看他作为学生会同僚向自己热情地打招呼。每当这时,留莺的耳根子都会发烫。可惜后来,留莺为了学校乐团的事儿退出了学生会,两人就再没什么交集。再后来,毕业了,两个人也彻底失去了联系。自始至终,留莺都没有向那个男孩子表明过心意,也不全是因为年少羞涩,她只是觉得两个人相处的太少,这种程度的心动远算不上她所期待的爱情,也不值得她冒着被拒绝的风险表白心迹。因此,留莺前世唯一的一朵桃花就这么被自己掐烂了。
然而重生一次并没能改变留莺的爱情观。即使到了现在,留莺再次发觉自己喜欢上某个人的时候,只是镇定地对自己笑了笑。
“先好好的打理一下这种小鹿乱撞的心情吧。”她想,“再等等,等他回来后,再相处一段时间,等更我们熟悉的时候,再表明心意也不迟。要耐心地考验考验他,也要考验考验自己的心,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
于是,留莺就这样在闲暇的时候,放纵自己对林鸢的思念点点滴滴聚集成流,喜欢的感觉一日日膨`胀,到了后来几乎是扳着指头数着林鸢的归期,同时也愈发刻苦地练习羯鼓,期待着林鸢惊讶又赞赏地瞪大他的细长好看的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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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过了腊八,留莺开始两头忙了。
一边是酒娘新购的一批年货,像是红灯笼纸窗花、福字对联年画之类的东西,都要留莺帮着金荷玉莲布置到位。留莺只好更勤快地招呼着客人,一面还要见缝插针地满楼里挂花样。
很快,粱梦阁一经她们的布置,年味儿就出来了。就连老板娘近来都愿意穿些艳`丽的大红褂子。
另一边儿,都雪晴节目的提前彩排也开始了。
都雪晴这次也是下了血本,之前都是她自个弹琵琶或者跳舞,这还是她头一次将歌舞乐结合:除了留莺之外,还请来她三个弹琵琶的小徒弟和单凤来助势。
留莺初见单凤,就是和都雪晴在一起。对于她们二人的第一印象,虽然都是一样的高高在上,但相处之后逐渐发觉,若都雪晴是冷淡的豆腐心,那么单凤则是冷艳的刀子嘴。
单凤人长得瘦瘦高高,五官清秀可人。尤其一双丹凤眼,笑起来时流光溢彩。只可惜,她素来板着脸,要么就是满脸不屑地说着刻薄话。好好的一个美人,却除了肖婉儿之外再就没人愿意和她来往,而除了肖婉儿之外,她也谁瞧不上。
“真是可惜了那张俏`脸和那副好嗓子了。”在单凤斜楞了留莺一眼之后,留莺内心不悦地想。
六个人头一次聚齐在练习室里,那三个年纪尚幼的琵琶姑娘一字排坐在靠后的位置,都雪晴的琵琶和凳子则摆在最前面。留莺和单凤被排在两边,只是一个在右后,另一个则在左前。
列队的时候,都雪晴看了角落里的留莺一眼。
“当真是好鼓。”她说。
留莺的神经一紧,忙回答:“啊,这鼓是借一个客人的,他……”
“不必解释,我没有探听的意思。”
都雪晴转身回到她的位置,轻轻抱起琵琶。
“好了,开始吧。”
留莺攥紧双槌,在鼓面上挽留一个花儿,隆隆的鼓声先行而至。
随即跟上的是清脆的琵琶声。留莺侧耳倾听,渐渐地放低了羯鼓的声音去应和铮铮的弦音。
鼓声和琵琶声默契十足,顺利地结束了第一乐章来到了第二章。留莺的鼓声一点点弱下来,逐渐化在了骤然响起的尖亮的哼唱声里……
“先停一下。”都雪晴忽然叫停,“凤姑娘,你进的时候声音再弱些。鼓声刚刚是淡出的,我觉得还不错,因此人声也该淡入才好。”
单凤神色不明地看着都雪晴,都雪晴也始终一脸淡漠地看着单凤。单凤又扭头瞥了站在对角的留莺一眼,忽然笑了一下:“好。”
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松,众人心里都出了一口气。
排练继续。
都雪晴抱着琵琶弹着,忽地离了坐,居然一面弹着一面舞了起来。手里的琵琶从腿上横到了胸前来,又从胸前弹到了头顶上,后来几乎要把琵琶背到背后去弹了……
“停!再停一下!”
都雪晴把琵琶小心地从后颈处轻轻放到地上,直起她几乎后仰到地面上的身躯,微整了一下衣襟,转头对上单凤的目光:“这里,你再把声音放低些。留莺你也要放轻些。照君,你们三个弹得再使点劲儿。凤姑娘你和留莺的声音过盛了,在这一节里未免喧宾夺主。”
留莺跟着那三个小姑娘连连点头。她自己也听出来事实确实如此。
单凤扫了留莺一眼,挑眉噗嗤一笑:“好啊!”
都雪晴点点头,再次抱起琵琶:“把这一章重新来过。”
音乐声又起。
都雪晴再次高举起琵琶,纤细的手指用难以名状的扭曲形态来回拨`弄着琴弦,琴弦颤动着发出乒乒乓乓的脆响。柔软的腰`肢以极其魅惑的幅度前后左右的摆动,十分像充满中东风情的肚皮舞。
留莺瞪大眼睛仔细看着都雪晴的一举一动,耳边是铮铮的琵琶音和宛转的女声哼鸣,手下也不甘落后地随着节奏飞快地敲击着绷得紧紧的鼓面……
只见都雪晴的细眉蓦然皱了皱眉,手上的动作又停了下来。她叹了口气,说:“都停下吧。”
众人都收了手,看向都雪晴,又看向都雪晴看向的单凤。
“凤姑娘,这里已是高`潮,按理讲,声音和感情早该扬上去了。”都雪晴顿了顿,“姑娘的水平一向高于我们,怎么反倒频频出问题。可见姑娘,定是前期没上心准备吧。”
单凤听了,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在你求我帮你唱这曲儿的时候,可没提出过这么多的要求来。这样一首去了词的‘啊啊啊’俗曲儿,有什么可上心准备的?”
都雪晴抿了抿嘴:“奴家之所以只采用了这首妇孺皆知的调子,就是为了让姑娘唱出‘情’来。在奴家看来,姑娘心中的这首‘容易’曲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唱得好的。况且这曲儿非但得有‘情’,还得能和琵琶羯鼓相配,平日里若是不多加揣摩练习……”
“你这是在讽刺我不过阿猫阿狗吗?”单凤豪不客气地打断都雪晴的话。
“不敢。奴家只是听说姑娘你同时也在婉儿姑娘那里排演新曲子,奴家怕你只顾那一边儿,反而忽视了这一头。”
单凤不搭话,从怀里揪出一个荷包,“啪”的一声扔在地上。
“我本就不想来的,不过是婉儿姐姐劝我别太让你下不来台,才会卖给你这个面子。谁知你反倒埋怨起我的不是来,那我不唱了还不成?”
“你怎么能在这时候反悔?你——”
单凤冷笑:“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是决意不会留下的。都雪晴,你可知我忍你很久了,你在我眼前一向装老实人,可是你背后是怎么编排我的,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你预先支给我的银子还给你,你也想别再来纠缠我。从此往后,我与你,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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