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粱梦阁,留莺就又病倒了。
这一躺,十几天都没爬起来。
“呵,想不到我终有一日也修成了一副‘多愁多病身’呢。”
郁笙烟翻了一个白眼,把空了的汤药碗接过来:“你在矫情些什么,嗯?先躺好,乖乖养病,别再反反复复的发热了,净给人添些麻烦。还有,你作为花魁,已经连续旷工十三天了,老板娘虽说不至于强把你拉出来见客,但你……”
“……”
留莺只是呆怔地瞅着郁笙烟,脸色灰败一点生气也无,也不知道刚刚这些话她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这十几天,她几乎都是这副模样,活的像个半死的人。仿佛站在台上那个灵动又诱人的仙女儿,在一夜之间就被抽掉了仙根打落凡尘,再无法抵御人间污秽的摧残,只有随时间流逝而日渐消瘦、衰败下去。
郁笙烟被她无神的目光瞅得气淤,却又偏偏不好发作。明眼人都看得清楚,留莺这病是从“心”而来,不是药石可以根治的。只要她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儿,这病就只有一日拖一日,拖到再也拖不下去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当年要不多亏了那个酒娘,雪晴可不就差点……
呵,男人,又是男人!都怪这些混账的男人!
郁笙烟恨的牙根都咬地生疼,因为留莺对她来说也是……那样重要的一个人啊。
“留莺儿呀,你在这里躺了那么多天,都想了些什么?难道还在肖想着那人能回来么?这么多天了,他的东西还放在这儿,人却到处也找不到,你觉得他还像是能回来的样子么?不论他是逃了,是死了,还是他终有一天要回来,你摆出的这幅死模样,他是统统都看不见。你这样只是在糟蹋自己、作践我们罢了,旁的一点用处都没有……你可知道,就连老板娘都放弃他了,他留在天字一号的东西几天前就被收拾到地下室里去了。依我看,老板娘做的再正确不过了,谁叫这家伙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他都耽误了你这么久了,你就真的不能放下么?为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畜……混蛋,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子,你说说,你值得么?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不为我们心系你的人着想吗?”
留莺愣愣地听着,怔忡了片刻才费力地张开了口,一个“我”字还没说出来,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从她雨夜归来的那天起,这么多天了,“林鸢”的名字仿佛成了某种禁忌,大家都怕她伤心,没有人再敢在她跟前提起过。可越是这样,“林鸢”的名字就越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与她的名字一起刻在“生离死别”的石头上。石头压在胸口,气闷又酸痛。
越难受,就越想他,越想他,身体跟心就越煎熬。
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能毫无征兆地找不见了呢。生死谁知,又身在何处?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要她怎么做才好?!
就在昨天,她在半睡半醒之间,还梦到了林鸢。熟悉的天字一号的大床,有力的臂膀把她用力地揽入胸膛。他轻柔地啃咬着她的耳廓,轻柔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她把他的大手紧抱在胸前,也印下轻柔的吻……
然后她睁开了眼。入眼的是轻曼的纱帐,是她自己的房间。没有天字一号,没有胸膛,没有呢喃,没有吻。没有,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都是虚无。
她嗅着房间里萦绕不去的苦涩的药味,身体渐渐蜷缩成了一团,颤抖地不能自已。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绣了花的枕巾,心也痛的仿佛要裂开,仿佛要流出斑驳的血来——那是她这十几天的麻木里唯一一次流泪。
她自己也不想这样啊!虚弱得让她自己都瞧不起。可真要她遗忘,又谈何容易。
郁笙烟看着留莺这幅模样,突然就想起那年的都雪晴。她心下大痛,连忙过去轻轻把留莺揽在怀里,就像当年酒娘对都雪晴做的那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你这两天不哭不闹只是发呆的样子,更让人心惊。能哭出来,说明你还是愿意走出来的。慢慢来,好孩子,慢慢来……”
一室哭声。
可谁知道,哭过这一场之后,留莺发热更严重了。一连着几天高烧不退,人也浑浑噩噩的,烧得有些糊涂。
郁笙烟懊恼的不行,却又不后悔跟留莺讲的那些话。她每天都自发地去照顾留莺,跟她说话,鸡毛蒜皮的事什么都讲,也不管她病中听不听得到。她怕如果自己不跟留莺说说话,慢慢的留莺就可能真的再也清醒不过来了。可能会跟她娘一样,烧成一个傻子,然后死去。这最让她不敢想象。
“哎,留莺你知道吗,单凤回来了。”郁笙烟一边给留莺喂水一边跟她絮叨。
“……”留莺听声,果然睁开眼,眼睛里早已不复神采,迷迷蒙蒙地布满了红血丝。
郁笙烟忍住心疼,一边摸着她汗湿的额头一边嘴不停歇:“我早就猜她走不长远。她的那个查仁义简直是一人渣,廷试高中之后被老崔家的那个国舅看中了,非得拉回家做上门女婿。这不,单凤的赎身银还没凑齐呢,就被他踹了了——诶,留莺,你的烧退了!你感觉好点了,是不是?“
留莺强拉出一抹笑来:“多谢笙烟姐,我好多。这些日子幸亏有你在,我才……”
“你这家伙,对我还谢什么……”郁笙烟的鼻子涌上一股酸意,连忙用力吸了吸,“哎,你,快躺下,再出出汗,睡一觉醒来说不定就好了。”
留莺听话的躺下,盖好被子。身上的衣服早就汗透了,黏在身上,难受至极,不过她已经不想再麻烦郁笙烟了。
留莺不傻,她当然看得出来郁笙烟爱雪晴,自然也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自己。对于郁笙烟,她也是喜欢的,但这比不得她一直以来对林鸢的那种喜欢。留莺无法回应这一段感情,所以郁笙烟对她所付出的一切,都叫她觉得亏欠。这些天,笙烟她已经为自己忙活地够多了……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她也需要休息……
留莺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站在她的床前。她以为是郁笙烟,就懒懒地轻哼了一声:“唔……不是叫你去休息么……”
“呵……”那人冷笑一声,“我听说你也被人扔下,病的半死不活,就顺路来看看你。”
留莺一愣。挣扎着睁开眼,看向来人。
单凤身着一席火红的喜服,头戴着凤冠,再浓艳的妆容也遮不住脸上的憔悴,以及眸中的那抹高傲与疯狂。单凤本就身形瘦削,如今更是瘦的脱了像,与上次在雨中见到她时的样子大相径庭。那时的她与查仁义挽着手站在金榜之前,像是一朵娇艳的月季,开到盛极的时候却在一夜之间衰败了下去,鲜红沉淀成了焦黑,脱了水,卷了边,只消被大风一吹,原本最鲜美的花苞就会整个掉落到泥淖地里。
留莺不知其来意,只好淡淡的回道:“多谢。我的病就快好了。”
“嗤,真是太可惜了,我以为你也会死呢。”单凤鄙夷地俯视着她,“你可真叫人厌恶啊,乡巴佬。像你这种又土又蠢的野丫头,怎么还会有人爱你……怎么就没有人爱我呢?怎么偏偏是你不是我,连肖婉儿都得不到的东西,怎么会轻易地叫你捞到?这不,到头来,不论是你还是我,还是会被人像垃圾一样丢弃呢……”
单凤的眼泪仿佛没了闸一样往下淌,很快就哭花了脸上的妆容。
留莺被她哭的头疼。她跟单凤从来都不对盘,相看两生厌。单凤只要一讲话就喜欢得罪人,今天也不例外。但留莺现下却生不起气来,只觉得悲哀,因为没有人比她更能懂单凤的心情。兔死狐悲鸣。留莺对她如此,她对留莺也必然是这样。否则她今日绝不会“顺便”来探她的病,她从不关心别人的死活的。
单凤直愣愣地哭了很久,留莺终于忍受不住,张口制止道:“喂,你……妆花了。”
单凤微怔,终于收了泪,她回头环顾了一圈留莺的房间,讥讽似的一笑:“你的狗窝怎么这样小……有脂粉么?”
留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当然有……好歹我现在也是个花魁,当然不会缺脂粉。”
“那行吧,”单凤点点头,“你不是说你病快好了么?那起来,帮我补个妆,我一会儿有用。”
“什么?”
单凤不耐烦了:“什么‘什么’?叫你赶紧起来,给我补妆……补完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找你的麻烦了,行么?”
“你保证?保证我不会主动招惹你,你也不会再背地里给我使暗招?”
“你可真烦啊,留莺。”单凤摇摇头,“我保证,‘老死不相往来’。”
“那好。”留莺无法了,依言起身,为单凤扑粉、描眉、点唇、擦胭脂。单凤也恬静地坐在那里,由着留莺在她的脸上作为。面色始终无悲无喜,不卑不亢,是留莺从没见过的安详。
单凤拿过铜镜,左照右看半晌:“想不到酒娘也是偏心,独独把你教成这样。就是脂粉差了点。都花魁了,就不会给自己买最好的?”
留莺撇撇嘴:“……那你就不会推心置腹地说声谢谢么?”
“……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单凤不小心,噗嗤一口咬到了舌头。血腥味在口腔里漫起。她怔怔地想起,这句话原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这么多日子的朝夕相处同甘共苦,在权与钱面前,不过是个屁。
单凤彻底的败下阵来。
“……多谢你。”单凤面无表情得令人心惊,“……以及,对不住了。”
语毕,不再多言,起身匆匆离去。
被单凤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折腾,留莺的精神愈发不济。她再度躺回床上,不多久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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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她就被门外嘈杂的声响吵醒了。
她抻出脖子,看见郁笙烟正站在她门口跟什么人讲话。
“……笙烟姐,发生什么事了么?”
郁笙烟听声连忙走进来,表情显得有些奇怪。她犹豫了一下,才对留莺道:“单凤她……死了。”
留莺大惊:“死、死了?!”
郁笙烟谨慎地点点头:“死了,自个儿吊死的。听说是崔家的护院今早开院门的时候,发现人就吊在大门口。穿着大红喜服,抹着浓艳的妆,鼓着眼吐着舌头,像个来索命的女鬼,当场就把那个护院给吓晕死过去了。”
“崔家?是……那个崔家么?”
“对,就是查仁义要入赘的那个国舅家。”郁笙烟顿了顿,“今天本就是查仁义去崔家送聘礼的日子。单凤死在崔家门口,官府的人一直在那儿查东查西的,聘礼也没送成,这个婚说不好得延期了。”
“……所以,单凤就死给他看了么……”留莺恍然明白,昨天单凤真的是来跟她道别的。果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什么?”郁笙烟没听清楚,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扳过留莺的肩膀,大声说道,“我不管单凤活着死了,但是你,我不准许你轻生你听到了没有!不论林鸢那个家伙现在或是未来怎么样,你都不许死,不许死你听到了吗!?”
死?……死!
留莺恍惚起来。郁笙烟和施加在她肩膀上的力道逐渐从她的知觉中消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一个“死”字。
死?她为什么要死?
她还那样清晰地记得,她所亲身经历的“死亡”,仿佛跟上辈子一般遥远的“死亡”: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哗哗作响的仪器,闪烁跳动的显示屏,还有吊水的针头扎在她枯瘦冰凉的手背上。以及她满是不甘和悔恨的心情:纵使她的生活不那么令她开心,那她也想活着,她不想死去——所以她“活”下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总归是以另一重身份,在异世安然无恙地活着。
“死”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最深重的恐惧。失恋,怕什么呢?重病不治都能够让她“活”下来,那她又怎么会为了“失恋”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放弃生命呢?
还真是丢人呵,这些日子里自己浑浑噩噩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是白白辜负了盛夏,辜负了从来这里之后的一切努力跟拼搏。
死?真是再愚蠢不过的想法了。
留莺回过神来,轻笑一声,刚要开口对郁笙烟说话,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秦音音怒气冲天的跳进来。
“很好,你醒着。”秦音音转向郁笙烟,问道,“她怎么样了?”
郁笙烟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呃她……昨天退了烧,就是还有点虚……”
“很好。”秦音音伸手掀了留莺的被子,随手扔给她一件罩衫之后,把她拽了起来。
“……哎你们这是干什么——”等目瞪口呆的郁笙烟回神的时候,门口哪里还有她两人的身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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