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音音一路半拖半拽地把留莺弄进了秦伊伊房里。
留莺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没站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还没等她爬起来,接着又被秦音音当着老板娘的面甩了一个巴掌。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辛辛苦苦捧你做花魁,你就仗着你不用拿那一钱日税银,就天天给我躺在炕上装死?”
留莺被一巴掌打蒙了头。
秦音音气得够呛。这几日她跑了一趟金陵,本想着把林鸢找回来,没想到他竟真的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秦音音有点害怕了,她怕留莺会因此一蹶不振,自此堕落甚至坠落。当她听到单凤上吊自杀的消息的时候,这种惧怕升到了极点。就算强逼着她动手,就算让她怨恨她,也绝对不能叫她轻易陨落——
这一巴掌,她用尽了力气。留莺脸上有多红肿,她的手心就有多胀痛。
秦音音已经做好了接受留莺最阴鸷凶狠的眼神了。她心里清楚的很,留莺这个孩子的自尊心有多重。但愿这一巴掌能把她打醒。
可谁知,留莺却在冲她笑。
手拂着红肿的脸颊,嘴角却微微往上翘,眼眸里有怨恨,没有委屈,只有像是发自内心的释然,像是突然回到了几十天前,七仙女对着董永脉脉含情的一瞥,万种风情。
秦音音不觉后退了半步。她这是……把人打坏了?
这时,坐在两人前面的老板娘忽然大笑出声。她起身,安抚地拍了拍吓坏了的女儿,走过去扶起还跪坐在地的留莺。
“好孩子,想明白了就好。这些日子,你受苦了。病要是好了,就赶紧出来见见客人们吧,这些日子好些人都在念着你……在雅间十,就有个一连三天来寻你的公子,音音一直把他挡在里面。”
雅间十?留莺会意,八成是那个金鱼眼睛的黎公子吧。还真是好久没见了。
留莺施施然起身,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露出被一巴掌扇红的半边脸颊。
秦音音看着那只红手印子于心不忍:“你这是要……去看看他么?”
留莺诧异地看着秦音音:“自然先去梳洗打扮一番才能见客呀……哦,劳烦音音姐,帮我把羯鼓先送去雅间,别叫客人久等了。”说完,嫣然一笑,随后飘然离去,徒留秦家母女面面相觑。
“她……是不是被我一掌打坏了?怎么跟以前不太一样……她不要紧吧?”
“……她死不了了。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自然会有所不同。”
“唔……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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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莺坐在铜镜前,细细地用粉遮住脸上的红色掌痕,心中波澜不惊。若是放在以前,甚至是一天之前,这样侮辱人的一巴掌招呼在脸上,她内心怎能没有丝毫的怨恨呢。
可是现在,她仿佛踏入了另一处境地,心境完全不一样了。
单凤死了,因为被男人抛弃而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何等贞烈,又何等可笑。
她敬服她的贞烈,而对于她选择“死”的形式却不敢苟同。她是死过的人,懂得生的可贵与可爱,千金不换,什么都不能换。
说到底,正是单凤的轻生,成全了她的蜕变。她想她是时候要走出来了,从失去林鸢的苦闷中出走。她的心应该不仅仅住了一个林鸢,她还有她自己,有她爱的音乐,她珍惜的朋友——她自己才是她最该深爱的人啊!
留莺从衣柜里翻出她最好看的襦裙,仍是林鸢在元宵夜送还给她的那条粉红色的——经历过爱穿粉色衣衫的林鸢和她的爱情之死之后,她还惧怕什么粉色呢?此刻的她无所畏惧。
林鸢,不论你在何处,不论你缘何从我的世界消失,从今天开始,我都不要再沉浸在你的世界里了。
留莺平生第一次以一个花魁的姿态和心态,去见对她翘首以盼的裙下之臣。
她美丽,她端庄,她雍容,她目不斜视。
路过天字一号房门口的时候,她微微地顿了一下。林鸢失踪前带走了钥匙,安全起见门锁已经换了新,门里的东西也早就不再是她熟悉的样子。这间房子里,从此会住很多人,皆如流水一般来了又去,再也不会像那人一般,给她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记。天字一号自此,便与其它任何地方都无异了。
或许,我还要很久才能不随时在意着你存在过的痕迹;或许,我此生都不能遗忘与你相处过的回忆。林鸢,你我曾相许百年好合平安喜乐;如今,我仍愿祝你一生顺遂无忧。但是,从此以后,我也愿你再与我无相关。我只想为自己而活着。
再见了,我的林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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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旻几乎认不出留莺来了。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哭的满脸通红,肿胀的眼睛里藏不住的恐惧和屈辱,却仍执拗地要他买下她“廉价”的初夜。
他那也是第一次逛青楼。无非是被崔平那个女人管东管西地置了气,就偷溜出来散心,刚好走到粱梦阁门口,一时气不过就走了进去。刚一走进去,就跟一个温香软玉撞了个满怀。低头,一张红艳艳的小哭包的脸,一夜纵情过后才后知后觉,那一眼已然过了万年。
他原就是喜欢这样的女子的。香软娇小的身躯,羞怯动人的神情,琴诗风流的才华,以及柔中带刚的脾性,完完全全激起了他的守护之欲与怜爱之心。与家里的那位完全不同:丰厚的肉体,犀利的形色,铁血的手腕,跟只手遮天的野心。她把他栓的牢牢的,让他做这个,不许他做那个,连想法和情绪都妄图控制。没有人敢在她眼皮地下张罗着给他“纳妾”,就连她一无所出的那几年都没有。她本人肯定也在庆幸吧,庆幸自己终于生出了个男孩。而他作丈夫的,又“恰好”体弱多病,自此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能阻碍她的欲望了。替他拿主意,替他做主,在她面前,他几乎权威扫地。
所以,爱上留莺,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他愿意冒着被那人发现的危险,或装病,或等那人生病,或是等他们的儿子生病的时候,偷跑到这里来见她,为她一掷千金。
他清楚,有那人在,留莺永远不可能属于他,但他的心是可以属于她的呀——她得到了他最深沉的爱!
当他知道她竟然附属于别的男人的时候,他开始嫉妒——呵,他身世显赫至此,何曾嫉妒过什么人呢……
“……公子?”
留莺叫他回神。
“嗯?哦……”
“这曲羯鼓,是首老曲子。虽然有些时日没练了,好在还算顺手。”留莺的笑不可方物,却始终未达眼底,显得冰冰凉凉,“我之前欠您的,您还记得么?”
“我……当然记得。”
……她到底有多爱那个林鸢?原本柔柔糯糯的小姑娘,何曾几时竟变成了美艳不可攀的高岭之花?
桑旻听到自己的心口上,划破了个口,伤口处鲜血汩汩而流。
不过,这都没关系。林鸢走了,她就仍是属于他的,他有的是时间可以让她慢慢的变回他喜欢的模样……
留莺也温婉地笑着,回看着眼前的那人。
管它什么林公子黎公子,从今以后我的心里只要有“我”一人足以。再不为谁牵挂,只要精彩和洒脱。
门外悄悄站着若有所思的秦音音,将雅间内的谈话听在耳中。
而隔壁,则隐着愈发冷峻沉默的贴身侍卫许湾,把旁边门里门外三人的所作所为一一纳入眼底。
看似冷静或言笑的众人,底下却各怀心思,但他们又不约而同地选择把心思隐去,以面具示人。
究竟孰喜孰悲?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十分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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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秋去春来。
舒适的日子总是过的快。等人察觉到的时候,两年时光已然倏乎而逝。
秦音音身着时下最盛行的公子长袍,长发高高竖在头顶,手执一把空白的折扇,“梆梆”两下敲响了人字一号的房门:“留莺,黎公子来……”推门想往里进。
可谁知,这一推门竟然没推开,再一推,只听里面咯噔一声,该是撞在了门栓上。
秦音音讶然。只好再度敲门:“留莺,你在里面么?开门。”
此时的留莺,自然是在里面的。她正端端地坐在桌几前,提笔悬腕练字。听见秦音音的声音,不禁叹了口气,把“生”字的最后一笔写完,才起身前去开门。
正在起栓的空档,外面又传来一串脚步声和一句呼唤:
“阿姊——”
门一敞,两个男人的发髻“砰”的一声撞到了一起。
“哎哟!”
“哎呀!”
一男一女的呼痛声在留莺眼前响起,让她颇感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你怎么又来了啊!”秦音音一手揉额角,气恼地指责准备同她抢人的少年。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少年也不乐意了,冲留莺高高地昂起他那被撞红了的脑袋,“我来看我阿姊!”
“你这小兔崽子你——”
“哎,我来看我阿姊也是交了银子的!每次都会孝敬你娘一整吊钱呢!不叫我见,你就得赔钱!赔钱!”
“你——”
留莺连忙先按住秦音音:“好了好了,你们别站在这里吵了,被客人听到了,多不好啊。”
秦音音瞪了一眼留莺:“你说,你要陪他还是黎公子。”
留莺一本正经答道:“当然是陪我弟弟。”
秦音音快被她气死了:“近两年脾气见长啊,留莺,我真是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留莺轻轻地摇头,但笑不语。
“好好好……你给我记着!等你跟着我去了金陵那边的新梦阁,看我不——”一抡扇子状作打人的样子。
“哎哎哎,我还在这儿呢,你就欺负我阿姊?”少年人一边言行不符缩着脖子,一边窜过来挡在留莺前面。
秦音音把折扇的一头冲留莺点了点,又转过去冲那少年点了点:“行……你们行!”一背手,扭头离去。
“明日我必恭候黎公子大驾。”留莺仍是一副气死人笑模样。
秦音音步子走得更快了。这死妮子……眼不见心不烦。
“还愣着干什么,”留莺低下头看了眼少年,“进来吧。”
少年喜滋滋地进了屋。
大门再次被轻轻地合上。这一回,留莺没有上锁。
“阿姊,你在练字啊。”
虽说是小六岁的少年,但如今个子也蹿地比自己还高几分。留莺看着他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的样子,心情忽然大好。“方才放下琴,想写几个字来着,可巧你们就前脚后脚地来了。”
“阿姊,你原来的小楷不是写的挺好的么,怎么又要练字啊?”
留莺心下微惊,连忙疾走两步赶在少年之前收走了桌上的纸,支吾了两声解释道:“我……这不是小楷,我在学写隶书。”
少年恍然:“哦,是这样啊……”
留莺只能赔笑:“嗯,就是这样……我写的不好,不好意思拿给阿珺看。”
少年点点头:“你不用同我解释那么多,我明白的,阿姊总有自己的想法的。”
留莺悄悄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个“阿珺”不是别人,正是她现在所拥有的身体“唐璇”的同父异母弟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了。唐珺跟阿姊从小一起长大,直到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唐赦被卷入崔李党争之中,一代书香之家被满门抄斩,唯独唐璇唐珺两人侥幸活了下来。先是唐珺被皇商家的千金相中,暗中使银子将之买入府中。继而唐璇又被父亲托孤老板娘,不久之后就把她接入粱梦阁里。他们姐弟二人从官宦子弟一夕之间变作阶下囚徒,以奴仆贱婢的卑微之身苟延残喘。对他们来讲,自己苟活已是不易,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姐/弟也同自己一样侥幸地活着。直到一个月前,留莺应邀在唐珺入赘的皇商宗氏的婚宴上唱《女驸马》的时候,被唐珺认出,姐弟俩这才得以重聚。
当晚,身为新郎官的唐珺死死抱着他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阿姊放声大哭,让灵魂来自异世的留莺,也为他的喜极而泣所感染,禁不住流下泪来。
留莺不是唐璇,唐珺自然也不是她从小看大的弟弟。但是,在不远的过去,在遥远的异世里,她也是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的。
纵然她有多不满她爸爸在妈妈去世后又娶了一个女人,纵然她有多不愿意承认那个女人是她家中的一份子,可她的小弟,那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却总归是流着一部分跟她相同的血脉。而她的小弟……也是由她看着长大的啊……从那以后,她在这个世界已经呆了四年了,也不知道弟弟他如今是什么样子……
见到唐珺的那一刻,让她重新想起了从前。她喜欢唐珺,他是在这两年里唯一能让她敞开心扉的男子。透过他,她仿佛看到了她在异世的血亲,正开心地望着她笑……
“阿姊,”唐珺拉过留莺的一只手,弯着跟她一模一样的柳叶眉和樱桃嘴,白皙的皮肤更是衬的他有些男生女相的美貌,“我真敬服你啊阿姊。同样的事情我做的一向都不如你做的好。若是换你来学做账本,必定比我轻松多了。”
留莺忍俊不禁:“哪里的话,阿珺是我弟弟,我能做到的,你自然也能做到。只看你是不是够尽力而为。”
唐珺乖巧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阿姊,你要去金陵?”
留莺手下一顿。
“……你听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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