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起是个雨天。从夜里开始,就淅沥哗啦地下得好不畅快。
昨晚的斗艳夜不到子时就收了尾。对于总是工作到下半夜的留莺来说,也算难得睡了个早觉。今日早起,虽说天公不作美,地面也一直湿漉漉泥点点的,但客流明显要比平日少了很多。工作量一少,留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畅起来。
可惜好景总是难长。
午时一过,留莺正打算回屋休息的时候,恰巧碰到了下楼来的郁笙烟。
留莺扬起笑脸刚准备开口打招呼,却被郁笙烟猛地拽住了衣袖。
“留莺你告诉我,昨天肖婉儿和单凤的她们的赏钱,比雪晴多了多少?”
“啊?”留莺一愣,然后望天开始心算,“肖婉儿和单凤姑娘,她们昨晚一共是得了二百……”
“唉,停!算了,你别告诉我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反过来给自己添堵。谁能想到她们俩竟会联手,雪晴再好也比不过她二人合璧。”郁笙烟苦笑。
“笙烟姐,昨天怎么不见你登台斗艳?不是谁都有机会上的吗?”留莺疑惑。
“我?”郁笙烟嗤笑一声,“我是红袖里的头牌,作何去跟清玥她们争花魁?”
“红袖?清玥又是谁?”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郁笙烟奇异地看着她,“红袖就是红倌,是我们这样只负责卖笑陪客过夜,唱曲儿作诗这种活我们一概不负责。而清玥,则是那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像是单凤小碗儿她们就是清玥。”
“小碗?你是说肖婉儿!?”留莺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对,肖婉儿名字像不像‘小碗’,她还有个丫鬟叫‘大勺’呢,哈哈……咳,先不说这个了。刚才说到清玥了。除了红袖和清玥,还有处于两者之间,既卖笑又卖艺的,我们都管她们叫‘黄眷’。雪晴就是黄眷,而老板娘、音音姐、酒娘她们也曾是黄眷,不过现在她们都隐在幕后不再陪客了。”
“这样啊……那在阁里,像姐姐这样的红袖,数量多么?”留莺好奇地问。
“红袖嘛,也不用辛苦学艺就可能得头牌,自然有不少人愿意做。而我是则因为‘家传’,我娘早先就是红袖,我又从小长在阁里,后来顺势就做了红袖。还有的人,像是那个牛旦旦,却是因为无一技傍身,什么都不会,就只能做红袖。”
“牛、牛蛋蛋?!”留莺惊讶。
“就是那个浑身骚味的矮团子,欢香。她进粱梦阁之后,给自己改了名儿叫欢香。”郁笙烟厌烦地挥了挥手,“那些呆男人竟然都觉得那体味香气扑鼻,依我看,明明是一股子骚气熏天才对!”
留莺抿了抿嘴,刚想要张口说什么,就听见有个嗲嗲的大嗓门喊到:
“传菜!传菜!”
郁笙烟朝声音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对留莺说:“偏偏那些讨人厌的人,还禁不住念叨。”
“诶诶,传菜的!”
果不其然,一个圆脸矮个子的姑娘腾腾地从远处跑了过来。
“你,快快去,给雅间九送壶水。”
那姑娘跑近的瞬间,留莺闻到一股很冲鼻的、不用于一般香料的味道。她一时不察深吸离开一口气,顿时觉得鼻痒的难受,一个冲动就拿话怼了回去:“已经过了时间了,端茶送水的事麻烦你找别人。”
话一说完,留莺就后悔了。坏了,自己怎么突然跟前辈顶嘴了呢!!
果然,欢香脸上一会儿黑一会儿红,几乎是泫然欲泣地怒视着她,撂下一句“我不管了,你们就会欺负人!”就咚咚咚跑上楼去了。
“真把自己当什么颐指气使的大小姐啊,矫不矫情!”
郁笙烟朝欢香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对留莺说:“你这么啐她一句也好,省的让她知道你好欺负,下回还得来找你的麻烦。”
“要不我还是给雅间九送个茶水吧,让客人等久了,总归不太好。”留莺想了想,试探着问。
郁笙烟倒觉得无所谓:“随你,想去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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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九的客人要什么?槐米茶?碧螺春?还是妃子红?”
厨房的豆芽大哥热情洋溢的招呼着留莺。
“呃……我也不知道客人要什么。”留莺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刚才欢香走的匆忙也没说明白,她也忘了先去雅间问问人家。
“那就薏仁绿豆茶吧!”豆芽大哥的兴冲冲地跟留莺推荐,“这个时令,正好是喝这个茶的时候。不但清热解暑,还祛湿排毒呢,一举多得,客人肯定不会不喜欢!“
“好,听你的。”
留莺提着茶壶往雅间九去了。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里面的人似乎病的不轻,一连咳了好半天,让她无暇敲门。趁着那人咳累的空档,留莺抬起手还没来得及敲门呢,咳嗽声就又响了起来。
“再这么咳下去,气管就要被震断了。”留莺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趁着里面下一个喘息的短暂时间赶紧敲门。
“我不是说你不用来……”
“客官,您的……”
门帘儿里外的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不约而同的闭了嘴。
留莺觉得尴尬死了,她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走掉算了的时候,帘子却被轻轻挑开。
“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刚才那个……”
果然是这两天出镜率特别高的粉色衣衫的高个子男人。留莺每次见到他,都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别扭。后来她把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大体归咎于四个原因。其一,是初次见面时,正好是留莺人生最难堪的时刻;其二,是两人三十公分的身高差所产生的强大压迫感;其三,是男人时不时出人意料的脱线言行;其四,则是这个男人身上万年不变的粉衣衫。
“怎么不进来?”
男人还在撩着帘子等着留莺,留莺无奈,只好默默地拎着瓷壶进了雅间,尽量避免着把注意力放到那抹扎眼的粉红色上。
而那抹粉红也很配合地远远站在门口,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留莺倒茶。
他就这样看着她,忽然开了口:“你,真的没用过什么香么?”
“没有。”留莺不冷不热的回答,心里却在学郁笙烟翻白眼。
“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等会儿就回来!”男人说完,竟然就这么跑了出去,把留莺一个人干巴巴地晾在雅间里。
“……不愧是穿粉红衣裳的男人,果然脑子里有点毛病吧。”留莺有些生气,她在心疼自己白白溜走的休息时间。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雅间的窗正对着粱梦阁的后院。后院清幽幽,院子外面的小路也是静默的,悠悠远远地通向京郊那座不高的青山。
留莺的心一下子变得安宁了。
仅是雅间的一幕帘子,就仿佛把喧嚣的人世隔离在外边。
难怪,爱在粱梦阁这种欢场里读圣贤书的文人这么多。这里确实是个自习的好地方。喧哗又静寞,世俗又脱俗。
盯了半日的屋檐落雨也不见人回来,留莺终于等得有些难耐,便无聊地晃悠到客人的桌前来,俯身看着桌上的“圣贤书”。
这“圣贤书”约莫是粉衣公子自己誊抄的,端正的小楷墨迹还未干透。
留莺看了看那些并不太熟悉的繁体字,遗憾地发现自己实在看不太懂它究竟想表达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翻到封面,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四个大字:
经注——林鸢。
“林鸢?”
留莺瞪大了眼睛细细打量这两个漂亮的正楷。
这粉衣公子果然就是那什么王爷推荐进京的士子啊。
“原来你认字啊,那就更好了。老板娘还担心你最近已经傻得不认识字了呢!”
粉红衣衫的林鸢恰在这时走进来,吓得留莺赶紧放下经注,站起身来,磕磕绊绊地澄清道:
“啊,那个,其实我确实不太认字了,这些书对我来说太艰涩,我不太懂。”
“嗯,其实这都并无大碍。”林鸢眯眼笑笑,“老板娘另外让我给你带了三个消息,你是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先听坏消息,或者是不好不坏的消息?”
“啊?老板娘叫您给我带消息?”留莺颇为吃惊。
“当然!”
“那……随便您怎么说都行。”
“咳,你这人真没意思。”林鸢撇撇嘴,“那我就按顺序说吧。先是好消息。老板娘说昨日^你斗艳夜上表现不错,扣掉你们的什么日税银,你还余外能得到一钱零八十五文的赏钱。”
“这么多啊!”留莺不禁喜上眉梢。难怪郁笙烟说在斗艳夜上能小赚一笔钱,比起平日还真能赚不少呢。
“不过,坏消息是——”林鸢拖着长腔卖关子,“老板娘说,前天那事儿有结果了。郁笙烟姑娘和那个醉汉都被罚了一两银子,而你么,”林鸢伸出了他修长的拇指跟食指“八钱。”
“八钱!”留莺的脑子嗡了一下,“怎么能这么多!”
她现在工钱除去日税银后,最多只能余下二十文闲钱,攒到昨天也只有六七十文,哪怕加上昨天多赚的1.85钱。离最终的期限只剩下九天,照这么算下去,九天之后,她最多也只凑出四钱多一点。这怎么能够用……
留莺正慌的时候,林鸢咳了一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最后一个不好不坏的,对你而言其实更算是个相对好的消息。我方才是去同老板娘谈雇佣你做我的陪读的事情。在你空闲的下午,来这个雅间做一会儿小跟班,倒个水、研个磨,我就会按时辰给你另算工钱。”
“啊?”这样突如其来的小气让留莺反而觉得有些不……靠谱。她思索再三,问道,“真的只是个小跟班?我只要呆在您这儿,也不需要做那种事情,您就会给我工钱?”
“那种事情是哪种事情?”林鸢失笑,“端茶送水翻书研磨,算不算‘那种事情’?反正你我只会呆在这间雅间里,万一你觉得我对你欲行不轨,尽管喊救命不就得了?总之,此事老板娘叫你自己拿主意,只要你点头,我们就开始谈工钱。你觉得多少才合适?”
留莺沉思了一会儿,试探着问:“要不……一钱?”
“一钱!?”林鸢被留莺的大胃口吓了一跳,“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我不过一介书生,又不是京城里的二世祖,哪里雇得起这样贵的陪读!再怎么说,我也是你打算当牛做马报恩的恩人,你怎么能这样坑你的恩人呢?”
留莺本就是随口喊的价钱,被拒绝也不觉得多意外。
林鸢继续讨价还价:“那你觉得,三文怎么样?”
三文也太抠门了吧!
留莺想再多要要价,却又怕林鸢变卦不收她了,于是咬了咬牙道:
“您可否再多给些?大不了我多尽心给您后勤还不成么?”
“不成。”林鸢毫不犹豫地说。
“三文就三文!但我要求先付钱,再干活。”
“哈哈哈,好了,不逗你了,你还真以为我就这么小气?”林鸢笑着摇摇头,抽^出张纸来写契据。
“我给你一个时辰八文。已经够多了,再多了我也拿不起。我还得靠我剩下的这点银票在京城过一年呢。花一钱银子打赏了几个唱曲跳舞的姑娘,已经是我这些天,做的最奢侈的事情了。”
留莺已经被这大起大落的“消息”搞得身心俱疲了。无论林鸢给她多少,她都应该真心实意地感激他。
“如此,留莺多谢客官了!”
不过,留莺最烦这磨磨唧唧的人了,一定要给他找点小小的不痛快,她才会痛快——
“对了,客官您看,我一天能在您这儿呆四个时辰,每日共计三十二文钱,您看行吗?”
“……你要做这么久!?我用不着这么长时间的……”
“那您是打算反悔?您可是未来的‘大人’,说话得算数才行!否则,老板娘可是叫我自己做主的,您要是不同意我,可是打算怎么跟她老人家交代啊?”
“……好好好,三十二文就三十二文……我认栽还不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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