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酉时三刻,林鸢翘掉了这一日的第三个宴席,穿过昏暗幽长的小巷子,从后门返回了粱梦阁。
出乎他意料的,他要找的人并没有老实地呆在她自己的“小地窖”里。
此刻林鸢已着了二分酒意,心里并不着急,反倒踢踢踏踏踩着月光,悠悠地绕到正堂。
果然,在那里,留莺独自一人趴在张八仙桌上,就着闪烁的烛火不知在写着什么。
他放缓步子,悄悄挪到留莺身后,抻出头来一瞧,她在忙活的居然是酒娘课上的笔记……
暗黄的蜡烛光随意地跳跃着,在她年轻姣好的面庞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光影。
林鸢忽然觉得,这个姑娘想要成为清玥的小小愿望,一定很快就能实现。
好学勤奋又天赋异禀——不,不仅仅是清玥,假以时日,她甚至都可以一搏“花魁”的称号!
不过,眼下嘛……
“啧啧啧!你可千万别让客人知道,你连字都写不对。”响亮地咋舌声骤然从留莺身后响起,“我告诉过你要好好练字的。”
“呀!”留莺一个哆嗦,一滴墨点子就滴在了笔记本上,“您、您吓死我了!”
林鸢无所谓的笑笑。古铜色透着微红的脸庞,眯眯的眼睛,深深的卧蚕,弯弯的嘴角……
留莺默默放下笔,用手揉了揉胸口假装压惊,顺便按下她愈演愈烈的心跳。
“收拾一下,咱们走吧。”林鸢说道。
留莺一伸腿跳下凳子:“嗯,这就走吧。”
林鸢努力瞪大他有些迷离的双眼,上下打量着留莺:“你是打算穿男装跟我去逛元宵灯会么?”
“元宵灯会?!”留莺先是大惊,随后是失色,“不是说是文人晚宴之类的么?
林鸢察觉到他自己好像又在扶额:“谁与你说我们要去晚宴的?你还不快换身衣服,要穿最漂亮的裙子!”
“裙子啊……”留莺颇为难地摸了摸她的鼻子,“我所有的裙子可早就全部交给你了。”
“全给我了……就是你当初卖给我的那些?!”
“……嗯,对,就是那些……”
“昨天的那件呢?”
“那件是问笙烟姐借的。”
“……我就知道这种事情还是得我来伤心……亏着上回还留了一条,现在刚好可以物归原主了!”
上次留的?该不会是粉色的那些吧……留莺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敢对着林鸢问出来。
··················
两个人终于捯饬妥当后,仍是从后门出发。穿过长长的窄巷,向着灯火更盛处进发。
林鸢把手里的光线朦胧的灯笼往留莺那边移了移,想把她脚下的路照得更亮了些,一转头却恰好看清了留莺脸上凝重的表情。
林鸢微微一怔,终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虽然是我大晚上叫你陪我出来的,不过,我保证对你绝对没有任何不轨之心!只是,我对京城大名鼎鼎的元宵灯会向往已久,只可惜在这里我没有多少亲朋可以与之共游,加之老板娘她们今日另有事要做,我便只好找到了你……你无需害怕,我绝无旁的心思!”
留莺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为保证了自身的安全而高兴的好,还是该为了那句“没有旁的心思”难过的好。
“我不是在担心这件事啦,而是因为我穿着粉色的……所以有些……手足无措。”
林鸢错愕:“这大晚上的,光线那么暗,你外面还穿着大氅,哪里还看得到里面的裙子?你不总去想它,自然就无事。”
留莺僵硬地点了点头
林鸢顿了顿又道:“原是这件裙摆上的鸳鸯暗纹,我极喜欢,看着做工极好本想多卖几个钱的。可谁知那些人并不买我的账,给我退了回来,我也就暂时搁在了那。谁知今儿它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你身上,我倒觉得你穿着再好不过了,你反倒嫌弃什么?难道不是以前你自己挑的衣服么?”
留莺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林鸢原因才好。
记得在她六岁那年,穿了身亮粉色的连衣裙,被幼儿园的老师带着参观她的小学,结果不小心跟队伍走散了还错进了男厕所,被几个二三年级的男生看见了,就追着骂她“不要脸皮的丑粉妞”。回家以后她哭着丢掉了她所有带有粉红色的东西。从那以后,只要一见到粉红色,她就会神经刺痛浑身难受。
正暗自出神,留莺渐渐察觉周围的环境明亮起来,抬头环顾,竟被小路边挂着的五光十色的灯火吸引了心神。
林鸢不知也在暗自想些什么,忽然就被叫到了名字。
“林……鸢!你看那是个什么?”
林鸢为那个宛转的“鸢”字微怔了一下,这才扭头看向叫他的人。那人的小`脸隐藏在昏暗的夜里,在跳动的灯火下忽明忽暗,而一双眸子却黑得发亮,明亮而雀跃地看向她远处的什么地方。
这是今天晚上林鸢第二次看到这样的留莺了。他的内心微一悸动,却又很快平复下来。把目光从那张生动的脸上移开,看向她望着的地方。那一个高大的、明晃晃的“柱子”矗在天地间,乍看上去,竟显得那般雄伟和神圣。
“那个大概就是‘火树’吧。”林鸢轻声说道,“听人说是因为当今皇后爱看灯,皇上就命人扎了棵二十丈高的‘树’,并亲自从民间搜集了五万盏灯挂在那棵‘树’上。这样一来,只要站在皇宫的内廷里都能够把这棵‘火树’看得一清二楚。”
“唉,还真是帝后情深呐!之前就听客人说起过,当今皇帝的后宫里只有皇后一人呢!”
“确实如此。”
“唉,真是羡慕。倒是不祈求我未来的夫君能有这般尊贵的身份地位,倒是必须得有这位的忠贞不二,那该多好。”
如此说着,留莺微红着脸看向身旁的林鸢,谁知竟意外地看见他在冲自己摇头。
“帝王家的事,外人谁又看得清说的准呢?”林鸢将脸凑近留莺的耳朵,低声道,“咱这位皇上呀,身子骨一直就不太硬朗,本就不是个多子多福的命。可后宫偏偏被崔太后崔皇后二人把持得严严实实,就连朝前都没人敢说话。说句难听的,上头的那位一旦有个什么万一,只要握住那不满一岁的小皇子……这崔氏姑侄二人,可真是好手段呢。”
留莺当然不爱听这话了。“这位公子,您还没入官场呢,怎么就满脑子的权谋算计。难道这就不可能是传说中的真爱么!”
“传说中的真爱!?”林鸢摇着头眯眼大笑,“好好好,就算是在下小人之心了!且不说这个了。这边离火树还远得很,你要是想早点看到就跟紧我。晚些时候,还打算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东西呢!”说完,一把抓起留莺大氅下的手,带着她就向前跑起来。
“哎,你——”
左手被林鸢干燥温暖的大手包在掌心里,心跳又不自觉的与步伐一同加紧。
狭窄幽暗的小路两旁,挂着十二生肖的纸灯,从子鼠到亥猪,迎着奔跑的两人轮番而上、步步相逼,接着又从他们身边一个个退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幽长的小巷子就奔到了尽头。
留莺意犹未尽地脱离了林鸢的手掌,接着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从巷子最后的昏暗中跳了出去。
就在身体一起一落的刹那,留莺眼前一亮。
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她小时候,妈妈领她到庙会去。宽阔的道路两旁,卖各种东西的小商贩周围,皆是人群熙攘。琳琅满目的珠串首饰绫罗绸缎,形形色`色的零嘴小吃玩意杂耍,千百年以来似乎都是一样的迷人,未曾变过。
不论是行人还是小贩,每个人的手里几乎都拿着一盏灯,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灯,点亮了光怪陆离的夜。小孩子们聚在一起,比比谁的灯更精致漂亮;男人们的灯,更加大气又亮堂;女孩子们的灯小巧,却不失花样;还有像留莺林鸢这样同行的青年男女,多是拿了一大一小相同纹样的情侣两件套……那些灯在笔直又宽敞的街上,点点的移动着,那是落在地上缓慢流淌的银河。而今夜的月亮是不是还那么圆润,似乎被这人间的灯火映衬的,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留莺从心底里叹服了:“真热闹啊……”
林鸢闻言嗤笑:“你要是白天出得来,这里又是另一番的热闹呢。哦,对了,你有没有用过晚膳?要不要吃点东西?”
留莺犹豫了一下:“还没用过。不过我已经习惯晚上不吃东西了,现在也不会觉得多饿。”
林鸢听了大手一挥,从怀里摸出几个碎银子就朝卖吃的的地方挤过去。
“平时呢,我也管不着你,不过今晚是元宵节,还是为了陪我才出来的,我怎么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呢。少说也得填进去几个大元宵吧。你是喜欢核桃的还是芝麻的?”
“哎,我不……嗯,谢谢你……”留莺最终还是没抵过他,被迫吃下了两个芝麻陷,一个花生陷和一个核桃陷的。
“吃饱了?”林鸢把吃完的空碗递给老板,转眼看到留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旁边一个给小孩子们吹糖人的老头,张口就问,“你属什么的?想要吹个什么动物么?”
吓得留莺赶紧拽着林鸢就走:“我不要再吃了,我好撑……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啊,我都不好意思要你的东西了。你带我出来,还额外给我掏钱买这买那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林鸢估摸着自己一定是酒劲未消,才会一张口就说大话:“瞧你这话说的,本公子可是一向怜香惜玉慷慨大方……”
“……”留莺无奈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呃,其实你看,哪有自个儿出来逛灯会的人啊!我既然带你出来了,就保你尽兴。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那这个人情就继续攒着,以后慢慢还我好了!”
呵,“以后”,林鸢说他俩的“以后”。慢慢还人情,就是更加纠缠不清的意思呀。
留莺觉得这儿的冬天,真的很温暖。
暖到把她的脸都熨热、熨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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