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下棋当无悔
晨起薄雾笼城池,天地相接的地方,卷云极缓慢地喷涌壮大,像人间蓬勃袅娜的烟。
风月遥出客栈的门,见那巨大的云朵之下,艳丽红衣站在小树旁仰望天际。
他走了过去,故意作出细碎脚步声让靳菟苧发觉。
“那里,有光的模样。”
靳菟苧很自然地开口道。
风月遥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上空一片巨大的云朵托举住不见身影的太阳,万千阳光似乎穿透变幻云朵身形的缝隙,成为一束束或乳白、或金黄的丝线,无数的光线汇聚在一起如触手即破的薄纱挥洒向人间。
耳边,是靳菟苧的深深赞叹,“真美。”
是啊,自然之美最为瑰丽,震撼人心。
沉浸在光景之中,风月遥就要开口附和,他猛然拾回神智,瞥一眼身旁的靳菟苧。
穿上红衣的靳菟苧依旧是稚嫩的,她并不适合这样艳丽大气的颜色,就像是被迫穿上盔甲去披荆斩棘的幼兽,只是她小小的身躯似乎又有无穷惊人的坚韧在支撑着她。
他收回视线,开口,“宁纾郡主,该入玄月了。”
别以为她这样柔和友好地邀他观美景,他就会心软。
他承认自己放荡不羁,风流成性,疼惜美人,可是靳菟苧牵扯上的可是韩君遇,是他荣华富贵,无上尊贵的来源。任何有可能危及到这棵大树的,他绝不心慈手软。
他道,“郡主这身嫁衣,真是好看,就是人不配衫。或许桃粉葱绿更适合,是不是?”
转过头,靳菟苧看向风月遥。
或许是晨光美化了她的视线,即便风月遥的话中隐藏的取笑和鄙夷她都听出来了,她也不想拐弯抹角地回话。
她向他点点头,“多谢风大人这一路的随行保护。”
风月遥愣住了,他已经做好回击的准备,长剑欲出鞘,谁知敌人转身就走了,还是温温和和,客客气气的。
他顿觉心中不是滋味,刷的一下子打开折扇猛摇,就见靳菟苧上了马车。
其实她的告别是对的。
队伍缓缓再次出发,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出发。
他奉命前迎宁纾郡主来玄月,到达玄月之后,自然会有其他的官员和许许多多的人同行,再也不会有之前那样单独的相处时间。
更甚,少有几次过分试探的玩笑话儿,还有他逾距的唤她闺名,入了玄月之后,再不能了。
“搞什么!”
风月遥在心中嗤了一下,怎么就胡思乱想起来了!
他掀开车帘,那片云彩跟在马车身后共行,流光溢彩的线慷慨遍布人间。
二皇子妃,准备好迎接入门玄月的考验了吗?
他笑,胜券在握的、锋芒尽藏的笑,车帘随着合上,将外间的光阻隔。
其实世间每一个人都很渺小,以地面距离行过十里之远,或许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靳菟苧下马车往城门去的时候,抬头望天,那片云团还在。
她猛然想到,站在脚下这方绵延千万里的土地,头顶的太阳是否能同时注意到所有的一切,将人们或悲或喜,或缓慢行走或悲怆疾跑的身影静默淡然收入眼底。
她此刻看到的光影和太阳,与相隔无数山川河流之外的土地上的太阳,应是一样。
一瞬间,心中升起宏大的淡然超脱之感,靳菟苧笑着回前方的风月遥。
风月遥对她行了相识以来最正规的一个礼,“宁纾郡主,这道门过了,便是玄月的天地。”
靳菟苧轻呼一口气,她孤身一人往两旁整齐站立侍卫的大门走去。
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暖暖的,细小的风儿中夹卷着隐隐的嘈杂,大敞的城门后面,是全新的路程在等着她。
一步,一步,她从城门的阴影之中缓慢走向玄月国内。
光亮处,戴着官帽的好几位官员负手静待,随着靳菟苧的身影出现,城内聚集的百姓开始躁动起来。
“这位就是宁纾郡主……”
“看着有些稚嫩,是不是还未曾及笄?”
“不不,传闻南红国的女子都是娇小纤细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绣绣花就算是一整天的巨大活动……”
“啊,那她岂不是很没有见识学问,这样的女子如何能配得上我门玄月的皇子,我们随便一位小户人家女子怕都比这位郡主有敢有谋!”
阳光投射的阴影恰好形成分界线,靳菟苧在一步距离的地方被拦了下来。
所有的小声谈论瞬间停止。
几位大人上前来,一起向靳菟苧行礼,“恭迎宁纾郡主。”
靳菟苧回礼,“多谢大人。”
正首的那位大人上前,正色道,“还请郡主接旨。”
靳菟苧跪地。
这位大人宣读的圣旨,与在南红的那一份并没有什么差异,是她代南红和亲玄月,以示两国交好的圣旨。只更加详细了一点,明明确确指出她要和亲的是玄月国的二皇子韩君遇。
“宁纾接旨,感念玄月大帝恩泽,叩拜。”
一丝不苟的三跪礼后,掌中承接住金黄的圣旨,靳菟苧不解地看向旁边的侍卫,他们手中的长枪依旧是阻拦的姿态。
“大人可还有交代的?”
靳菟苧的腰背直立,声音清澈毫不怯场。
她刚刚就注意到了,圣旨宣读到和亲对象为玄月二皇子的时候,人群中有不小的抽气声,她隐隐听到有人讲,韩君遇今日也要进城。
真是……巧了。
在外游历求学的二皇子,自幼就甚少出现在大众面前,若不是国都内正在筹划一场盛大的迎归国宴,百姓们都快要忘记这位二皇子了。
面前的大人微微低头,抱拳,“宁纾郡主可入玄月,其他的人,还望郡主做主下令遣散。”
其他的人?
自然是隐藏在队伍之中,攀附在古树间,还有做好准备以出神入化的轻功进入玄月的五十一名暗卫。
这支队伍是大将军无言赠靳菟苧的陪嫁。
各个武功高强,能杀人于无形之中,来无影去无踪。
是靳菟苧的护命符,是靳菟苧最后的支柱。
靳菟苧面不改色,“本郡主不明白大人的意思。难道玄月容不得本郡主身边伺候的南红人吗?还是说,泱泱玄月的气节,只能堪堪接纳本郡主一人,其他的人,都要当作异国异心之人排挤在外?这般,如何来谈两国的友好往来,坚定盟约?”
“宁纾郡主言重了。”
这位大人不慌不忙地对一位侍卫使眼色。
因为靳菟苧刚刚的质问,围观的百姓也颇有微词,似乎不赞同官员的做法。但是随着让出的小道上,几位身穿雪白丧衣的人手捧令牌走来。
迎接入城门的大喜大善日子,刺眼的白与沉重的令牌打在靳菟苧的身上。
这一条路,是真的艰难呐。
脑海中闪现轻摇折扇笑得如狐狸一般的水蓝身影,靳菟苧嘴角微勾,她直面对上这位大人。
城门口处所有人的举动,一一被站在城楼之上的人收入眼底。
折扇展开,水蓝身影浅笑,“如何,二皇子可还满意在下的安排?”
冷淡的视线扫过来,风月遥浮夸地用扇子去挡,“别,您可别这样看在下。不过两年未见,二皇子的天姿越发逼得我们这等俗人不敢直视,在下受不住呀。待回了国都,喝花酒都不愿叫上你,免得姑娘们嫌弃了在下。”
韩君遇微微眯了下狭长的丹凤眼。
知道他所谋划为何的人中,能这么肆意且笑着谈话的,也就只有风月遥了。
风月遥这人呐,不靠谱的假象下是一颗通透玲珑心,这还不够,他同样薄情狠辣,唯利是图,出手见血。
毕竟能共伍同行的,只能是同类之人。
韩君遇看向城门口,离得有些远,他动用内力也无法听到靳菟苧的声音。
他只能看到,在阴影之下的小兔子脊背坚挺,没有一点瑟缩地与官员交谈,那日光之下白衣手中捧着的灵牌,是打在所有人心上的一记猛锤。
停留在靳菟苧身上的目光,渐渐柔和。
耳边传来风月遥的声音,“二皇子,难道是不忍心?”
韩君遇的视线依旧停在靳菟苧身上,吐出的字不带一丝情绪,“风月遥,只此一次,今后再不要牵扯上宁纾郡主。”
“二皇子这话算什么?”风月遥笑了。
韩君遇这是在心疼靳菟苧吗?
怎么可能。
他们这一类人怎么可能会产生这样的情绪,特别是对一位女子,还是一位并不出彩让人惊艳的女子!
风月遥敢肯定,韩君遇昨夜就知晓他的计划安排,今日能够顺利举行,不都是在韩君遇的默许下吗?
可韩君遇现在却出言警告他,不许他将爪子伸到靳菟苧身边去,即便是他在为韩君遇谋事?
微微摇头,风月遥看向城门口。
靳菟苧果然抵挡不住,一名暗卫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的身旁,引起百姓大呼惊叹。
那位便是暗卫的头领。
今日靳菟苧想要进城门,这一支精良、威胁颇大的队伍,就绝对得离开玄月。
不然,这些暗卫又会生出诸多的眼线。想想南红大将军的城府,任何一位玄月的掌权人都不敢轻易放行他们啊。
就连韩君遇也默默允许了不是吗?
风月遥算了算,靳菟苧快要撑不住了在意料之中,身旁的韩君遇周身气势越发冷凝却让风月遥缓缓停了摇扇。
他开口,“二皇子,容在下多嘴一句。落子定乾坤,下棋当无悔。您若是对手中的棋子另有别意,便不要放在满是硝烟的战场之上,作玩物养在后院之中,才不误事。”
“风大人——”
韩君遇淡漠地勾起唇角,他飞身往城门而去,丢下三个字,“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