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莲隔着那盆君子兰看见他的身影闪过,连忙从殿外跑进来,帮千乾帝掖好被角然后懒散地靠在床柱,一边把弄着袖口的流苏,一边撇嘴嘟哝:“不就那点事儿嘛,至于把我支走吗?”
千乾帝无奈地叹息,“瞒不过你啊!”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微微笑出声来,颇为愉悦,拍拍她的手,“朕想给莱希国选个好皇帝,也想当个好父皇,可惜了,事不能两全。
赫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连忙说道,:“还有我,我愿意终身辅佐皇兄……”
“莲儿,世上没有说得准的事,先不说谋略,单单人臣之道联儿就落在了下风,合儿虽夜夜笙歌却独独令荣家小子侧目,自然是有原因的,联儿待人人亲善,却谁也不亲近,不易得人心啊。”
赫莲撇撇嘴,“鬼头荣哪里有什么厉害,不过是荣老头临终的遗言罢了。”
千乾帝撑着手肘缓缓躺下,“那就更不会错了,谁都会错,荣家老儿不会错……”
赫莲知道光是劝说也没有用,索性坦言:“儿臣可没打算坐视不理!”停顿了片刻后,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轻声说着:“父皇,这不公平,为什么二皇兄登基了大皇兄就必须死,倘若父皇收回成命,莲儿承诺,绝不插手此事。”
“这就是原因。”声音已经不如刚才浑厚了,他调整了气息继续说道:“你虽才智过人,却也难逃骄躁的弊病,你们兄妹二人太过相似,都是隐忍不足,你难逃手足之情之困,倘若合儿登基,联儿必定不忍败北,以你的性子,难保不会多分怂恿,你们保不齐会陷莱希国国不安宁,莱希国容不下的,朕更容不下。”又是气息不稳导致的停顿,千乾帝用力叹息着:“莲儿若是体谅父皇,就好自为之……。”
对于国家的思考从来不止是谁继位的问题这么简单,一个成功的皇帝首先要成功的登基,而后是成功地治国,最后便是选一位成功的继承人,夺嫡之争早在千乾帝登基的时候就打响了,先是后宫之乱祸害了除了大皇子、二皇子和五公主以外上上下下六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如今便是二龙戏珠的决胜时机,他不断地让事情变得复杂,给二人留下颇多悬念,就是为了分清胜负。
今年冬天大概是十年里最冷的了,地上的积雪还没化完又纷纷扬扬下了场雪,最冷的莫过于此时了,天上的雪不停,地上的雪渐融,北风卷着带夹了雪籽的小雨,扑到在门窗上发出“兹兹”的声响,打在脸上可就是另一种光景,生疼。
“嘶……”
脆生龇着牙,跟在荣文身后,还是忍不住撇过脸。没想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来,他整个人撞了上去,回过神来后又连忙退到一边,诧异地低唤一声:“少爷……?”好一会儿都没听见他的回答,于是抬头看了过去。
前面的荣文正眯着眼睛紧盯着某一处,脆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九囍笔直跪在雪地里,藏青色裤管已经被雪水打湿,颜色下深上浅分成两截,看得他不禁一颤,觉得浑身都凉飕飕的,也不知道是替九囍觉得冷,还是因为荣文过于阴郁的表情。不过他肯定知道那位不饶人的主肯定就在附近。他够着身子再往里看去,果然看见张善墨,她倒是舒坦,脚边安放着火盆、手里抱着暖炉,身披貂裘大氅坐在门厅里,看着雪地里的人悠闲地晃着身下的摇椅,好不惬意。
脆生连忙往雪地里跑,不料没跑几步,就被身后的人拉住,回头看见荣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扔下一句,“走吧。”便安静地转身出了墨香苑。
“少爷,九姑娘的伤还没有好!”脆生不肯走,站在原地急得直跺脚。
荣文背手走在前面,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然而过了许久,他才突然缓缓开口说道:“如此更好。”
脆生咬唇,有些不忍心,少爷的表情的如此阴郁,却还是放九囍在那里不闻不问,他也不知道少爷到底实在难为九姑娘还是在难为他自己。
九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突然从雪地里站了起来,不管不顾身后的吼声。
“谁让你起来的,跪下,接着跪!”
果然他没有再在她身上浪费一丝一毫了,哪怕只是见面。
这是她听见脆生的说话声和他从始至终的沉默后她才真切体会到的,身后的叫喊声充耳不闻,她的脚步越来越快,鞋底踩压在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声也跟着越来越紧凑,她忽然有些迷茫,自己起身要追的,到底是什么?
张善墨大概是想追上来,却被蒙山的一声惊呼打断,九囍停了下来,在雪里站定,对着空荡荡的拱门兀自低声唤着:“公子……”
话音未落就被张善墨从背后一把抓住,九囍被她如此大的力道拉回,身形不稳,膝盖一软便整个人贴着她的身子倒下,手不顺带扒拉到暖炉,裹着棉套的铜球从张善墨怀里滑落,火红的木炭随着盖子一起飞了出来,火星子四溅开来,在寒冬里划出炙热的弧度后悉数落在了跪倒的九囍身上,手臂,脖子,脸颊,凡是露出来的地方无一幸免,焦炭落在皮肤上发出微弱的“兹兹”声,连罪魁祸首听着都心惊胆战,张善墨从未想过做出如此歹毒的事情,她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九囍捂着胸口因为拉扯动作裂开的伤口,胸口的上,身上的烫伤,她也分不清楚哪里更让她痛,只有心口的痛是她无法忍受的,低头看了眼被血渍重新浸染了的衣襟,她咬唇跪起身子抖落身上那些炭块,自始至终都咬着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旁站着的张善墨依旧没有反应过来,看着面前的九囍艰难起身后又直挺挺向后倒下时,才惊慌失措地尖叫着:“蒙山!救命啊!救命啊!蒙山!蒙山。。”
闻声赶过来的蒙山看见九囍被烫伤的脸颊和脖子,心下一惊,惊诧地抬眼看着怒目圆睁的张善墨,还真下的去手,暗自着急着九囍那张脸算是毁了,她连忙去扶起已经昏迷的九囍,“小姐,九姑娘怕是不行了,血流成这样!”
张善墨从惊恐里回过神来,双手手捂里,握紧双手,痴痴地顶着蒙山,有些犹豫不决地问道:“那岂不是好?对吧?”看了眼蒙山怀里的人,气定神闲地说道,“蒙山,放手!”
蒙山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自家小姐,她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疯狂,她犹豫着,缓缓地、轻轻地将九囍放回雪地里,不得已站起来往屋里去,一边走着还一边不断回头看雪地里躺着的人。
荣文站在廊柱后面,隔着西南湖远远地看着院里的发生的一切,直到看到张善墨进屋关门才对着身后微微抬手。手一起一落间,黑衣人跪在了身后,低沉的嗓音响起,“主子。”
“请二皇子过府。”这话掷地有声,字字咬合地用力。
黑衣人领命离开,他就一直站在廊柱后面看着白茫茫的雪地里那个单薄的身子斜躺在地上,她胸口的位置的积雪渐渐也被染成了红色,触目惊心的红色镶在银白色里带着残忍的美感,荣文却只站着不动,看着鲜艳的红色在雪地里不断扩大……
忘记时间在走,倒是想世界就此停下。
身后忽然响起揶揄的笑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人从他身边经过,错开身子的时候在他耳边调侃道:“青城也有破规矩的时候?”说话的人并没有等他的回答,径自穿过拱门站在院子里,扫了眼昏睡在地的人,回头看了眼表情痴傻的荣文,裂开嘴笑了,忽然扯开嗓子夸张地叫道:“哎呀,这是谁啊?来人,来人!”
荣文后退一步,他成功地将她带到了两位皇子的视线里了,却心有不甘,为什么是她?
张善墨正对着镜子画眉,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拿炭笔描摹的手一抖,在眉峰处重重一划,整个妆容算是毁了,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扔了炭笔,扯过一边的热毛巾敷在眉毛上,没好气地吼道:“蒙山,去看看,来的是谁?”
蒙山正记挂着雪里的九囍,听见声音无不惊喜,连忙应声:“是。”
开门的声音刚刚响起就听见蒙山惊慌的问安声:“奴婢叩见二皇子。”
听见声音,张善墨先是皱眉,然后放下毛巾,转身看见进门的人,和他身后抱着九囍的侍卫,表情极不待见,“你来做什么?”
莱希国旧闻,张尚书之女张善墨与二皇子宿敌已久,见面自然没有好脸色。
赫合假装不知道她的不敬,四下打量了一眼房间,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背手走向她,“无聊了,来寻你晦气,不巧还真让我遇上了。”然后扫了她一眼,见到那副废掉的妆容,极力忍住笑意,只是肩膀的抖动地厉害,这也足以激怒对方。
张善墨用鼻子哼了一声,扔掉手里的毛巾,挑眉不看他,“果然晦气。”
他们之间的梁子在那是两年前就结下了,那时赫合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而张善墨却有皇城才女之称,风头正盛,两人在元宵节灯谜会上狭路相逢。张善墨看不惯他身为皇子却全无形象可言。赫合正好看不惯她恃才傲物、目中无人。
两人因为一道题目杠上之后交锋不让,猜灯谜、吟诗、作对,整个过程中,没人惊叹原来二皇子才识如此了得,所有人都说原来皇城第一才女连风流皇子都比不过,这些闲言碎语着实让张善墨下不来台。从此,遇见了就杠上,极尽针尖对麦芒之能事。
“堂堂一品夫人,因为谣传对下人滥用私刑,啧啧,这手段……”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侍卫身边,低头看了看她脖子上的烫伤,然后望向张善墨,说得慢条斯理:“果然最毒妇人心。”
张善墨嗤笑着,就着传言里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揶揄道:“二皇子莫不是连这等货色都看得上?”
他也不恼,反而笑得愈发开怀,一边欣赏墙上的字画一边说道:“原本是看不上的,不过,既然她成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到时有几分兴趣。”说着又特意扭头打量九囍的脸,那张原本清秀的脸此时因为烫伤已经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了,他咂咂嘴,“相貌确实不出彩……”等他看到她眼角的那颗痣时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终于牵起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盯着那张脸的目光逐渐深沉,难得没有吊儿郎单,微微眯起眼睛认真地说道:“这人我要了。”<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