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过后,张善墨便拉着自己母亲闹着要去花园看看蔷薇,张夫人拗不过,起身告退,便随她走了。
留下荣文和张尚书两人堪堪相对。
张尚书野心虽大,平日却不见丝毫端倪,他的气度和他的言行让他在旁人眼里成为了一个正直的人,而身为后生的荣文,非常清楚地了解每一个对手,也知道如何表现自己的才能最自然、最有效地达到目的,比如现在。
张庆年还在气愤刚才他当着自己的面给女儿难看,鼻子里哼着气,眉心皱成一团,侧坐着身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让一旁的人想装作不知道他在生气都难。
荣文也坐着不出声,单手撑在桌面上,看着天井的鱼池里倒影的月亮,全然当做旁人不存在。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张庆年见身边的人还未有所表现,总算松动了,想想自己女儿确实可气,也怪不得他出言不逊,也不想女儿日后受委屈,只能低声叹气道:“唉,善墨这孩子从小娇宠,如今嫁了人了,受天大的委屈也归她自己受,老夫管不了,也管不上了。”
荣文似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抬眼环视一周,这才肯定鱼池似乎比先前来的时候高了一下,他盯着鱼池地下那一整块的大理石,看的出神,莱希产不出这样醇厚的大理石。
张庆年看见他顶着那块石头,连忙解释道:“老夫之前见青砖铺底老是往外渗水,一靠近天井便是鱼腥味,便让人从运了这块石头,垫在下面。”
荣文点点头,“岳父大人想的周到,夏季来了,鱼腥味招苍蝇,是该修修了。”随即话锋一转,“岳父大人想必听说了不少善墨再丞相府里的作为,女婿在此不多提,九公主的不罪之恩她也一直未谢,这些女婿都由着她,但她是丞相夫人,日后的一品夫人,这般有恃无恐怕是要惹出祸端,女婿虽是丞相,但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如今对她严苛也未必是坏事,还请岳父大人考量。”
张尚书见他这席话说的中肯,无法反驳,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子不教父之过,老夫无话可说。”
“岳父能谅解便是最好,不至于说我苛待了善墨,日后徒增隔阂。”说完停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从桌子边缘推到他面前:“今日收到的奏折,有些蹊跷,还请尚书大人过目后指点指点,女婿好做定夺。”
“张尚书”和“女婿”放在一起说出来,听到这话的人心领神会,他现在手里拿的便是枢密使方正驹弹劾他,并且控诉他有意掩盖瘟疫真相的折子,里面句句简明,指证了张尚书从卖国大罪到贪污受贿的种种罪行,字里行间满是对这个朝廷蛀虫的痛恨。
张庆年冷笑一声,此时的他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张庆年,满脸的鄙夷和不屑,将他的狂妄和自大展现无遗。他只是随手将折子扔在桌上,“其一,我托人去瑞方买了些东西便能指定我卖国,我不做解释,丞相也不会去信。其二,结了门姻亲便是私结党羽,这岂不是指桑骂槐,说的是你丞相。其三,他是如何知道国库亏空,小小枢密使还能查国库的帐不成?如此种种,丞相大人自知如何定夺。”天井里垫着的那块石头,让他的瑞方一行光明正大。
一席话中,他唯独不提瘟疫之事。
荣文从始至终都将目光落在他的眉心,这让他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不屑之意,这样的一个人面对字字血泪的指控却还能不屑一顾,他能有多强硬的势力才能这样有恃无恐,莱希国的根本经不起第二个张尚书的挥霍,可是哪怕是咬碎了牙,他此时也要云淡风轻的笑,因为他必须让面前坐着的人知道,他可以继续有恃无恐,对所有都不屑一顾。
“荣某明白,多谢尚书大人指点。”荣文接过奏折,“近日也收到不少举贤的折子,众多大臣以为太师之职空闲已久,而尚书大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又曾在景行院执教,足以胜任此职,不知道大人以为如何?”景行院是皇子们最初受教的地方。
张庆年早在当初荣文请媒人过府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有些人是连天子都无法左右的,提议为荣文想要的是一朝权臣,无论选择推举谁都不会落败,他一人无法操控所有,所以他娶了自己的女儿。直到侩子手挥刀的那一刻他才焕然大悟,原来如此自以为是,自大伤身。
“渠成水自然到,丞相不必放在心上,一切皆看重阳过后。”
荣文岂能不懂他的威胁,有了太子,太师才有存在的必要。微微一笑,说出来的话于是模棱两可,“顺理才能成章,天下从来无易事。”他要他保自己的台式
张庆年方才的正襟危坐这会儿散漫下来,叉开双腿,双手撑膝盖上,一面笑着,一面又止不住的点头,似是知道这活背后的意思。
这厢张善墨与她母亲在后花园里推心置腹,一时间委屈上涌,她将心事统统吐给了母亲,说着种种的委屈,就忍不住抽泣起来。
张夫人见不得她受委屈,慌忙地将她的手搭在手心,微微叹息道,“怪就怪你父亲权高位重,朝里那些个公子少爷们哪个不是觊觎着你,如今让他得了便宜,偏生不珍惜……”
张善墨耿耿于怀不过就是九囍在荣府里得到的殊荣远超过了自己这个正牌的女主人,她打心里不觉得自家相公是这样的趋炎附势的小人,听见母亲的指责又不禁维护地反驳道:“他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起为位高权重,爹哪里比得上他?”
张夫人虽然不能清楚地了解自己相公的所作所为,但是不小心撞见尚书大人会了不该会的人、听见他们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也是偶尔有的,此时不能直说,就只能宽慰道:“傻孩子,日后你自会明白,这皇城里,谁都能委屈了,唯独你不能。”
原本伤心的人,此时听了这话心惊起来,一把捉住张夫人的手,语气焦急:“母亲,若是他也这么想就好了!”
她虽不是她亲生的,这些年却一直被当做亲生的养着,护着,或许比亲生的更令她稀罕。
“乖女儿,你方才讲的,还没圆房,确有其事?”
张善墨一把捂住她的嘴,朝亭子外面候着的婢女吼道:“下去,下去,统统给我下去!”,待婢女们鱼贯退下后才压低声音:“母亲不能小点小点声吗?非得让外人听了去,传出去了笑话我不可吗?”
张夫人捂嘴,“是是是,母亲不该这么大声。”
张善墨又四周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听见,又压低了声音:“我也不太清楚,成亲当晚二皇子他们闹地凶,我被灌了不少酒,第二日清晨是看见那帕子,守宫砂也消了。”
张夫人这才放下心来,“那就是了……”
张善墨立刻吼道:“是什么是?后来我差蒙山打听过了,初夜……有些……”似是难启齿,她先是低头支支吾吾地,后来猛一推张夫人的手:“反正不是我这样的。”
“你怎么不早说?”张夫人先是责备道,随即又出主意:“匡两巷有个左大夫,是你外公的旧识,专治女子身上的那些问题,母亲先让人送信过去,你去了,她自然知道怎么做。”
“确定不会走漏了风声?”
张夫人宽慰道:“母亲你还信不过?”
张善墨摇摇头,“只是不想叫人看笑话……”
张善墨一直都不是聪明人,哦,错了,她不是不聪明,只是没有事情值得她耍聪明,不然也不会拔得头筹,获皇城第一才女的称号。
现如今,第一才女被一个笑容醍醐灌顶,幡然醒悟的第一感觉是捍卫,捍卫自己的地位和殊荣。她从未想过,自己真正恐惧的是什么。
她就这么一直躺着,直到门被推开,自己的相公从门外进来的时候低着头,转身关门,然后扫了眼烛台,最后坐在了桌边,安静下来。
这过程里从未看过自己一眼,直到她起身时发出声音,“相公。”
“正打算去找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荣文听见声音,只是稍微抬头,轻声问道,脸上是熟悉的笑容。
张善墨赤脚下床,在他身后站定,轻轻地将双手搭在他肩上,“母亲说夜凉,嚷着回房,我懒得跟去,就回来了。”嘴上说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她盯着他头顶的发髻,微微叹息:“是我不好,不该那么任性在爹娘面前数落你……”
荣文不着痕迹地把她带离自己的身体,“你一直任性,我从未说不好。”
张善墨打蛇随棍上,不着边际的话脱口而出:“那我是不是能一直这么任性?”
他只是笑笑,盯着平案上烛台:“我不打算教你为人处事,也不会责备你不断带来的麻烦,更不会为此不愉快,所以我也不会帮你,你砸出来的烂摊子,最后只能由自己收拾,哪怕是送命,我不会上前半步。”
张善墨受教了,并且终身受用,这样一个男人,如此冷情,她终于意识到了所谓修罗,可怕的不是食人血肉,也不是捷疾可畏,而是没有热度,没有情感。
她从未见过他杀人,对街头巷尾的传言也一直嗤之以鼻,如今她见识到了,他如此平静偏偏惊的她冷汗淋漓,她知道了,却不甘心。
“我……明白……”说的如此艰难。
张善墨,你真天真。<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