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年前的秋猎,神葵本就是不用去的。只是那次隽帝听闻山中有妖兽出没,一时兴起,便将这妖兽作为秋猎的彩头,皇子群臣莫不争相猎杀。然而,一入苍林深似海,妖兽狡诈,众人无功而返。甚者,六皇子被妖兽引入寒潭,中了此地特有的寒瘴毒,群医束手无策,这才传唤临泽殿圣女。
当时的隽帝对临泽殿一类的鬼神论谈嗤之以鼻,只是神权在大兴皇朝根基已固,想连根拔起非一朝一夕之事,这才没有公然反对神权。可是,没有一种皇权是可以容忍别的权力的,那时隽帝已经开始削弱神权了,救六皇子对临泽殿的神权来说是一个契机。六皇子中寒瘴毒后,身体每况愈下,没几日便呈病入膏肓之态,六皇子母妃也是病急乱投医,传唤临泽殿圣女为皇子祈福挡厄。
当时神葵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刚接手圣女之责,接哪懂治病救人,她只需在皇子营帐中坐一夜便可。玄机长老化身侍卫随行,和神葵一道入账,将一颗白色的丸子纳入皇子嘴中,匀了些灵力给他,第二日便睁了眼。也因此,隽帝开始正视神论。
皇子醒后,神葵便回去了。出了营帐,看到一群皇子皇姬围着一个笼子转圈嬉闹,笼子里是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听士兵讨论,原来是伤了六皇子的妖兽。皇子皇姬们伸着木棍戳笼中妖兽,一边让它爬行。突然,那只妖兽狂性大发,抓着栏杆大力摇晃,引天长啸。神葵听到哐当的声响和狼嚎,向那边瞥了一眼,正是这一眼,她看到抓住栏杆的那双手,是的,是一双手,一双黑乎乎的人的手。神葵仔细看向笼中那团黑影,依稀可以变出人的轮廓。啸声渐止,妖兽低下头,正撞上神葵的目光。神葵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纯净,没有凶狠,没有恐惧,没有人上的尊贵和人下的卑贱。
逗弄它的那位皇子被吓了,失了面子,便抽出一旁侍卫的剑,向牢里砍去,恶狠狠道:“你个畜生,我让你凶,我让你凶,看我不将你扒皮抽筋,把你的骨头炖汤喝。”一剑一剑,都被妖兽躲了过去。
神葵格下那皇子的剑,挡在牢笼前,对着一群皇子皇姬厉声喝道:“他不是畜生。”
边上的玄机长老难得的皱了眉。
皇子被年纪比他小个子没他高的小女孩格掉了手中的兵器,很不开心,倨傲问她:“你是谁?胆敢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
神葵冷冷道:“我是临泽殿的圣女,神谕的护国女使。我刚刚从神手里留下了你们的六皇子,他,就是你们还给神的礼。他死了,六皇子亦死。隽帝不会饶恕的。”一席话,将一群半大的孩子唬住了。不远处的玄机长老深深地看着神葵,这个孩子的脸上是超越年龄的沉稳。这或许是玄机长老生平为数不多的皱了眉却消了杀机的其中一次。
神葵代表的是临泽殿,她说的话代表的是神的预言。玄机长老费了多少力才将摆平此事,她不知道。她只看到玄机长跟隽帝说了些话,那笼子便和他们一起回了临泽殿。但是,玄机长老没有将笼子打开,回临泽殿后直接将笼子丢进了潆湖的偏殿。
此后三年,神葵一直隔着笼子和笼中交流,他不会说话,只会狼嚎,也听不懂她说的话,他们的交流很艰难。刚开始叫他小不点,时间长了才想起给他起名字,也想不出什么,就把弟弟的名字止戈给了他,刚开始叫他没反应,也不知喊了多少遍他才会在神葵喊他的时候看过来。她教他说话,他很不配合,到了他这个年纪,学说话很困难,她便一个音一个音的教,不厌其烦,从开始教他说话到他说出第一个音,足足有三十个月的时间。渐渐地,他开始听得懂人的意思,开始在心底接纳神葵。
后来,止戈被放了出来。他一接触外面的世界,便满地乱串,每次洗得干干净净的出去,回来都是脏不溜秋的。他常常将临泽殿搞得鸡飞狗跳,每一次都被神葵压了下来。直到有一次,他闯入了地命长老的修灵禁地,被一掌拍飞了出来,口吐鲜血,奄奄一息。神葵找到他的时候,他已昏迷不醒,魅姬不愿相救,她只能到药房拿了珍贵药材来喂他,一日日下来,竟熬了过来,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下地。
神葵不敢再由着他的性子来,便遣走了大批的护卫、侍女、粗使下人,斩断了潆湖和临泽殿之间的浮桥,教他人的规矩,同时也开始教他灵法。所幸,越对灵法很感兴趣,对不能再出潆湖没表示多长时间的耿耿于怀。再后来,他能看懂人的表情,听懂人的语气,也就知道了临泽殿对他的排斥和不友好,别人喊他怪物或畜生时的憎恶。
自始至终,神葵都以一种平静的仿似局外人的口吻叙述,谁都没办法体会他们俩隔着铁柱相依为命的感情。“如今,他身上早已没了当年囚笼里的影子,却仍摆脱不了怪物这词加在他身上的魔咒。那日,族人骂将明伊怪物,让他感同身受,所以出手相救。我这才被逼无奈站了出来。之后,所有我为将明伊做的其实都是为了他,我要向他证明,我第一次对他说的话是真的,他不是怪物。”
将明征沉默不语,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故事里抽身。
神葵兀自低语:“包括最开始我救你,也是因为他。那日笼子里的你像极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没办法无动于衷。”
将明征转过头正视神葵,怔怔的样子。
他对她是真心诚意的,反而让她愧于承下这份感激。“或许在你眼里,结果都是我救了你们,但至少,你可以看作我动机不纯。我最开始的目的,从不是为了你。”
用对了方法,将明伊的情况急剧好转。此后几天,每当夕阳西下之时,他们都会去那处礁石。神葵越来越不容易刺激将明伊入魔,术让每次把完脉后的表情也越来越明朗,势态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趁着一个太阳不算毒辣的午后,他们几个扬帆驶出海岸,开的是战船,水手都是古昭族驻守海岸的护族精骑,个个健壮勇猛,熟悉大海。
船快速破浪前行,铁甲的船头轻而易举地刺破了海水,将海面分裂,开辟出一条奋勇直前的水路,海岸很快在视线里消失。海水满盈盈的,像顽皮的小孩,不安分地精力充沛地跳跃。站在船头往下看,海涛撞在船身,激起雪白的层层浪花,宛若白莲,渐渐掠过船舷,汇合到船尾的波涛里,留下一条条长长的水痕,最终融进无边无际的海水中,再寻不到踪迹。近处的海面还能看出海水的蓝色柔和的海面像丝绸一样光滑,微微荡着涟猗。而放眼望去,烟波浩渺,万顷波光被骄阳铺洒了鎏金,泛着暖暖的淡红。
飞空掠海,蔚为壮观。纵是名师高手,也难以描摹刻画。
赶在夕阳之前,他们停泊在一座绿茵茵的小岛上,附近还有几座岛屿比邻而居,飘在一望无垠的大海里,本身就是一幅美丽的画。
海砂被冲洗得泛白,五颜六色的贝壳零星躺在沙滩上,装点了这片单调的岸。几只乌龟沐浴在夕阳里,懒洋洋的姿态,偶尔看一眼从它们身边爬过的青蟹。沙滩上一排笔直入云的树,高高的顶端盘旋着成群的白色海鸥。几座简单木屋就凌空架在海水之上,成了这座小岛的守望者。
神葵第一次见到这么壮丽辽阔的景色,不禁心驰神往。这才应该是书里说的世外桃源。
他们把随身的物品放到屋里后,就直奔大海。随行来的护族精骑大约十人,已经在浅水处嬉戏开来,将明伊笑着越过他们,往大海深处游去,她修习气灵,在海水里遨游徜徉可谓得心应手,引得一众少年欢呼叫好,甚至有几个热血方刚的和她开始比赛。术让没有灵力,但有将明征给他的琨丹,也能在水下待上很长时间,追着将明伊游了过去。此情此景,纵是被逼着老成持重多年的神葵都无力招架。她会游泳,但在临泽殿里很少游泳,一般都是练习在水下闭气,生疏良久,一时竟有些害怕。
将明征细心地发现了她的忐忑。照理说,神葵水灵气灵俱修,比他们更具优良的条件。他靠近她,笑着问:“害怕?”
她屏气,跃跃欲试:“有点。”
“别害怕,我就在你身边。”他一跃往前冲出很多,游了一段后回头,笑着向她招手,“快点,跟上。”
神葵经不得引诱,下了水紧跟在他身后,往更深的海域游去。突然间,神葵在海面上看不到将明征的身影,估计是潜到水下去了。
已经游了会,神葵找回了和水的那种契合,海水温柔地拂过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随海水上下起伏,似飘零的浮萍,又似天上的一朵云。她腰间用力,翻过身体,仰面闭眼躺在海的怀抱,散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就这样放空地感受大海的气息,像是睡着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便慢慢沉入海面,如羽毛般轻盈地往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