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娇莲是个一脸凶相的中年女人。端着微胖敦实的身材,自始至终皱着她那粗黑又短蹙的眉,说起话来唠唠叨叨中气十足。她让留莺随林鸢管她叫司阿婆。
留莺隐约记得林鸢曾提起过这个妇人。这位司阿婆就是那个苦苦追求过林鸢他干爹的王府绣工。留莺还见过她的绣品呢,回想起来,那个香囊当真是绝品,只是现在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细致精美的绣工,竟是眼前这短粗胡萝卜一样丑陋的十只手指头完成的。
司阿婆一路把她领到金陵城外缘一条阴冷的胡同,走到尽头处,是一间门头上连个“林”字都没来得及刻的空匾。
“这个鸢公子呀,自打回来,就年年犯那个病。喏,前些天刚犯过,这才好些,就又把我撵回去,非要自己在家修他的方志【方志:记述地方情况的史志】,明明是个没什么钱和地位的文职,他非得看得那么重。一会儿,姑娘你啊,见到他可得好好劝劝,别总是待在屋子里抄抄抄、写写写。大夫说了,多出来活动活动,是有大好处的。你看他既不会照顾自己,也不肯叫我来照顾他,总怕麻烦到我,可跟当年比起来,这点小麻烦算什么呀……唉,你可不知道,他这些年把自个儿身体糟蹋地愈发不堪了……”
听着司阿婆的碎碎念叨,留莺的心嗖嗖的疼。
他就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么?原先在京城的时候,虽说小毛病不少,但也没见他生什么大病呀……
留莺脚步一顿。
……这两年,林鸢原来一直在金陵。那他为何不联系我?难道他不知道我一个人会担心死的吗?难道他……反正,不论如何,她今天都要见到他才行。她一定要亲眼确定,林鸢他还是活生生的模样。
司阿婆轻推门,大门没锁,吱呀一声就打开了,露出了比外面的胡同更昏暗的小院落来,小院落的石板地缝里杂草丛生,一棵纠结参天的大树将艳阳死死的挡在了外面。时下明明还在夏日,里面却显得那样冷清又萧瑟。
“姑娘,鸢公子他就在里面那间房里。”司阿婆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留莺,“这是秦小老板叫我到了之后再给你看的。姑娘,你放心进去吧,老身一直候在这里,有什么事只管唤我。”
留莺打开字条。上面是秦音音的笔迹,只写了两个字:抱歉。
留莺皱眉。秦音音背着她做过什么的事情吗?……算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谢过司阿婆,转身进了门。
留莺终于在屋里见到了他。
三伏天里,林鸢却披着一条冬天盖的棉被,窝在窗户的土炕上,就着小小窗口中透出的唯一的一片日光,一边沉重地咳嗽着,一边还勉力地在纸上誊写着什么。
留莺的目光留恋地在林鸢的身上流连。
他瘦了,太瘦了,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两腮也凹进去,颧骨反倒是凸显了出来,干枯如柴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背上,杂乱地打着结。或许是因为人窝在阴影里,也或许是下巴上蔓延着斑驳的胡髭,甚至还是由于大病初愈,在他原本英俊的脸上,却泛着难看的青黑色。不过短短的两年啊,岁月在他身上的痕迹竟像是比旁人多蹉跎了十年。
听到有人进来,林鸢头也没有抬:“麻烦您还是搁在桌上吧,饭的钱也在那儿,全带走就行。多谢您跑一趟,抱歉耽搁您做生意了。”
留莺的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要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她怎么会相信,刚才那样可怖的声音,竟然是从林鸢的嘴里发出来呀!
那牛奶一样醇厚温柔的,那丝绒一般华丽性感的嗓音,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干涩又喑哑,刺耳如粗砂纸擦过。
林鸢如有所感,抬头望过来。
一瞬间,错愕、惊喜、恼恨、眷恋、羞愤,这么多的情感轮番在他沧桑的脸上闪现。
久别重逢的巨大冲击,叫两个人都遗忘了周边的所有,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林鸢不自觉地大领着自己许久不见的“昔日恋人”。他恍惚觉得,留莺似乎是比记忆中更美了。
她那如水一般润泽无声的眸子,潋滟着,仿佛在向他默默倾诉着什么;
她那如月光一般皎洁的肌肤,仿佛还在散发冰糖梨水一样香甜滑口的味道;
她那如扶柳一般纤细柔韧的腰肢,仿佛就在前不久,还娇软地停留在他的臂弯中;
还有她那桃花般丰润诱人的唇,被先前宴会上的酒气熏地红艳艳的,呼吸之间,翕张扇动,仿佛某个他期待许久的呼唤正在其中呼之欲出——
“林鸢……”
林鸢浑身一震,猛地背过身去,拽过被子把自己整个埋了起来!
留莺愣在当场。她不明白林鸢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这是做什么?”留莺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哽咽和颤抖,“就算自觉愧对于我,也不必非要这样费劲儿地同我说话吧?”
“……”林鸢仍捂在被子里装死。
“你倒是回答我啊!你凭什么连生死这种事情都可以瞒着我?你可知道,这两年我有多担心吗!”
“……你走吧。”林鸢如野兽一般难听的声音,从被褥的孔隙中幽幽地透出来。
“你说什么?”留莺再度愣住。
“我说,请你走吧,不要再来见我了。我已经……不是你曾经熟识的那个人了。”如今,我只不过是一个前途渺茫、身罹沉疴的废物罢了。
而留莺她还年轻,还那样单纯而美好。她是那样一只娇俏的小鸟儿啊,她不该被他这样的废人所牵绊,而是值得更好的人去精心呵护、鸾凤和鸣,而不是陪着他,饱尝苦楚。
林鸢越想越觉得苦涩难耐,越觉得心有不甘。
他曾是如此期待着用他的余生去疼爱这只小莺鸟的呀!用他的双手,奉献给她最华丽的堂宇,最可口的珍馐,最精致的器物,以及他最无上的爱意……
但他在一夕之间,就变成如今这一无所有的模样。帝王那意料外的妒火,生父那骨子里的怯懦,还有他自己一时失控的愤怒!一夕放逐,半载重病,几度垂死。好容易活下来,却彻底沦为了无底的药罐子。被皇帝额外“恩赐”的九品文职官员,俸禄还不够他一个人买药和吃饭的钱,又怎么能够配得上拥有她的未来呢?
如此,不如放她离去吧。让她自己去选择更好的生活……只是,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林鸢的心就宛若在遭受千刀万剐般的痛苦!
他的十指深深陷入棉被中,接着是抓心挠肺的咳嗽。咳得他满嘴都是浓重的腥苦,咳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可他又多想就一直这样咳下去呀!只有这样剧烈的咳嗽,才能压抑住他已经呼之欲出的呜咽与悲鸣。
房间里阴冷的空气,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屋内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全被挡在里面,似乎从来也不为屋外所知晓。是不是有一天,就是里面的人就此溘然长逝,也没有外人会注意的到呢?
终于,林鸢不再咳了。房间里突然地死寂了下来。
她……总归是走了……走了好。
林鸢将被子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透过那条缝隙,他可以看到对面的墙面上唯一的一扇小窗。
窗外夏末的蝉还在无力的嘶鸣,像是在哀叹它快要终结的命运。
林鸢静听了一会儿,最终忍不住,长长的、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忽然,一只雪白的手臂伸过来,抓住被角,“哗”的一声,将被子整个掀了开来。
林鸢满目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从来就没有比天然无雕饰的人体,更加完美无瑕的艺术品了。更何况,眼前的是比你的性命更加珍爱的人儿啊!
她单膝跪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恰好在昏暗的陋室里唯一的一片光源之下,她那永远纯洁无垢的胴体就这样完完本本的、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一时忘却了内心中卑微的怨艾,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眸之中,也重新焕发出浓烈的惊叹与爱慕之意。
留莺欺身上前,沿着男人陌生又熟悉的轮廓,步步直上,若即若离。她的手似春风,所抚之处无不攻城略地,同时也无不令人温暖熨帖;她的眼如秋水,一扫先前悲凄之色,清冽澄澈地满溢着温柔的笑意。
终于,她的唇回到了他干涩萎败的唇边,轻浅的滋润,深切的紧逼。一双葇荑不安分地在他枯旱已久的胸膛上游移,寸寸浇灌又寸寸点火。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真切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撞击着他不堪一击的神经……
“爱我吧,林鸢。你是我遗失的灵魂,没有了你,我永远是缺失的,那样我活着还有什……”
林鸢猛地挺起上身,伸手搂住了她光裸圣洁的身躯,主动地张口吻住了留莺,将她未说出口的半截话语粗鲁地吞入了腹中。
“古之仓颉造字鬼神皆惊,因着语言从来都是有无形神力的。话一经说出,便会离成真,更进一步。”林鸢的声音喑哑难辨,但不经意的感情流露却依旧动人,“所以丧气的话,不要说出口。”
留莺惊喜又急切地回吻,惩罚似的轻咬着男人的舌:“你明明晓得这个道理,方才还敢出言赶我走……你就不怕我真的走了吗?”
怕呀,怎么会不怕,没有比这更令人心生怖惧的事情了。林鸢苦笑着摇头:“呵……你现在走,尚且来得及。你要知道,若是跟了我,你少不得要被我连累着一世受苦啊。”
“可我偏要跟着你。”留莺伸出手轻抚着林鸢脸上扎人的胡茬,“昔日七仙女劝董永,‘上无片瓦我不怪你,下无寸土我自己情愿的,我二人患难夫妻成婚配,任凭是海枯石烂我一片真心永不移’……”
留莺吟罢,在林鸢满布着血丝的眼睛上轻烙下一吻:“如今换作我了,宫殿寰宇我也不要,玉盘珍馐我更不稀罕,再多金玉珠宝也难换真心……我只羡那鸟儿枝头成双成对,我只愿与你双双把家还。”
林鸢内心大震,眼眶一热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不愧是与他心有灵犀的爱人啊!不论他们相距多远,不论他们相隔多久,只要他在忧心,她都能感知到,包容他、抚慰他,用她的爱把他担惊受怕的一切都化解为乌有。
这就是他深爱的人儿啊!若是他再执意地“委屈求全”,才是真的折辱了她……
留莺用她细滑的腿在男人的身侧磨蹭着,想尽办法撩拨他一直奋力地蛰伏、而眼下却再也无法抑制的爱与欲望。
她在他同样急促的喘息声中,猛地抬起腿跨坐在他之上。再度重叠时,两人具已赤诚相待,心中再无一丝膈膜。
千钧一发之刻,留莺压下心中最后一丝羞赧与惧意,颤微微地张开了她坚毅又柔软的、红润似火苗的芳唇:
“林鸢,我爱你。“
她对他说道。她没有比此刻更相信语言之中所含魔力。她要把她的信念传递给这个男人。他们的未来,只要拥有彼此,只要一起为之努力,总会过得去、总会好起来。
林鸢,你感受到了吗?
嗯,我感受得到,我的留莺。我林鸢何德何能,竟配得上拥有你那样热烈的爱情……
“我也爱你,我的……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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