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公子眯着狐狸眼笑了笑:“怎么,想好了没有,谁上来,谁喝酒?开始前可就说好的,受罚要痛快。”
黄咏衿面无表情地看着程文彦,没有动。
卞三郎眼前一个虚晃,忽然浮现了那个女人的影子。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京城里,人来人往,只有跟他一样自命清高又不甘寂寞的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共度世态炎凉。直到前些天,连她都不堪忍受自己了。
现如今,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离开。离开她,离开京城。不必相看两生厌。
呵,离别啊……
卞三郎内心一动,一幕幕景象在脑海中闪现,千言万语如井喷般涌上心头。他忽的站起来,抄起桌上的酒壶,就往众人的中间走去。
“你等等。”黄咏衿拉住他的袖子,“我惹的事,我自己担。”不等卞三郎反应就夺过他手中的酒壶,猛地对着嘴就灌。
“姑娘!”
卞三郎连忙去夺酒壶,黄咏衿却直接扔给了他,微醺着脸大步走上前。
“酒我先喝完了,下面就来接受惩罚。”
程公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冲她遥遥一举:“姑娘想罚自己什么?”
黄咏衿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留莺心下一个激灵,忽然觉得这人回头看的好像并不是卞三郎,而是坐自己在旁边看热闹的林鸢。
“我唱个曲吧。”
“好!”程文彦点头。
黄咏衿清了清喉咙,清唱了起来。
留莺一边吃东西一边细细的听去。
音色还不错,功底稍差一些,吐字不太清,情绪……倒意外地挺饱满的。
林鸢忽的咧嘴笑了。
留莺瞥了一眼:“你笑什么?”
林鸢满眼藏不住的笑意,凑过来,对留莺轻声道:“笑她唱的词啊。”
“词?”留莺奇怪,“词有什么不对的么?”
林鸢也不想隐瞒,如实对她道:“她唱的歌辞,是我写的。”
“你写的?!”留莺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开始写歌辞了?”
林鸢挑眉:“不相信?是你一直都不知道我的本事而已。这不过是我上次与人宴会中偶成的游戏之作。只是没料到她们竟在今日拿出来唱。”
留莺竖起耳朵去听,半天也没听明白个一二三,只好悻悻地放弃:“哎,想不到,你比我原本以为的更……”
“更什么?”
“更……更厉害啦!”
林鸢大笑。
黄咏衿一曲毕。众人喝彩,共饮。
气氛再度回暖,继续择人投壶。
这一回,柳成丝想都不想,就把白绫递到胡人酒肆老板的眼前。
刚拿到白绫的阿默尔其实是有点生气的,他揪着白绫的一头气汹汹地对黄咏衿嚷嚷:“你看,都赖你,把白绫招来了!”
众人皆被其逗笑。
黄咏衿却并不买账,用鼻子响亮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阿默尔见黄咏衿真不理他了,很快就认怂泄气。
“哎呀,别生气啊,美人!”
“哼。”
他抓起桌上的三只菊矢来,献宝一样送过来:“我叫你帮我投还不行么?”
黄咏衿也不客气,接过菊矢来,看也不看就随便丢了出去。
自然,一支也没进。
“你!”阿默尔真的有点生气了。
黄咏衿也不傻,颇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连忙娇嗔地推推他:“你快上去,演完了我替你喝酒!”
阿默尔听明白了她话中的退让之意,立马笑开:“我哪儿用得着你喝酒啊,你只要好好看着我上去耍完了,等我回来再喝!”
众人见状,皆大感神奇,于是纷纷调笑那个外族的大块头道:“阿默尔,你要表演什么?舞剑?拳法?胸口碎大石?”
阿默尔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对不住哈,舞剑拳法和胸口碎大石,这些我都不会。”
“那你会什么?”
“我会吴强弄鬼……呃,耍枪、耍棍。”
“舞枪弄棍?!你要表演这个?”
“对,对!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俺原来也是出身航雾……呃……”
“出身行伍!”
“哦,对,俺也是出身行伍的人呀!耍个枪、棍,还是很不值一提的!那么各位,你们谁有枪或者棍这类的东西么?”
“我只有剑,没有枪和棍。”
“我这也没有。”
一个书生从身后摸出一只登山木杖来:“这个行么?”
阿默尔接过:“啧,有点短,有点轻……不过也行!”
说完,阿默尔就把那根对他来说实在有点短的登山杖拿在手中,如孙悟空耍金箍棒似得舞了起来。
“好!”留莺第一个鼓掌。
阿默尔还在舞棍的时候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最后阿默尔一个用力将棍扔上了天。众人都迎着日头眯眼看去,看棍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签,又渐渐变回长棍,最终稳稳地落回阿默尔手上。阿默尔持棍几步跨出人群,朝一棵小腿粗的树上狠命一挥——树与棍,皆是应声而断。
全场再度目瞪口呆。
阿默尔颇不好意思地把断成两截子的登山杖还给它的主人:“不好意思啊,这位兄弟。回头你去我那儿,我请你喝酒……或者下山之后再赔你一根棍也行。”
那书生被刚才的一声巨响吓地脸都白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用赔了不用赔了。”
“那行,多谢你了啊,兄弟!”
那个瘦弱的书生直抹汗:“不谢不谢……”
阿默尔喜滋滋地回到位子上,在黄咏衿的脸上响亮地啵了一个。
看得留莺直咋舌。
游戏继续。
这一回柳成丝直接选了刚才的登山杖主人,那个瘦弱的青衣书生。
“查公子请。”
那个姓查的公子连投三支,又是三不中。
下面响起了嘘声。
查公子毫不在意地笑笑:“你们都别忙嘲笑我,这东西颇不好投,一会还说不定轮到我嘲弄你们呢。”说完拍了拍跪坐在他身后的一个蒙着面的姑娘,“去,好好给大家亮一嗓吧。”
留莺顺着查公子的手望过去,一瞬间惊呆了。
“单凤?!”她怎么会在这里?!
留莺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单凤,可这不代表单凤也一直没看见留莺他们。刚才林鸢向大家宣布留莺是他的女人的时候,单凤的面上虽不动声色,可是心里翻江倒海的程度可绝不比留莺弱。
早就听说住在天字一号的男客跟留莺有一腿,只是没想到那人好像不仅是想玩玩而已。
她忽然对留莺这个她一直以来都不肯正眼瞧瞧的“小杂役”产生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论模样论技艺论样样,自己都应该比她更加出色才是,况且自己在跟……他……之前,身子还是干干净净的。可凭什么,她留莺却能得到一个天字一号里的那个男人,还跟他挽手并肩地站在众人之前,而她单凤却只能低声下气的央求,才能得到与他同来此处的机会,还只得蒙面低头地跪坐在那人的身后,只有仰望着他缥缈的青衫和发带份儿。
所以,当她终于被他记起的时候,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关头,她偏要装着看不见留莺。绝对不能让她察觉,一向孤傲的自己竟这样卑微地眼红着身份卑贱的她……
这件事,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她知晓,都要彻底遏制住!
而此时的留莺可不知道单凤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她看到单凤从那书生身后起身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愣神,直觉好像哪里怪怪的。不过她也没怎么多想,因为她很快就被单凤的歌声吸引住了心神。
这首情歌她其实刚听单凤唱过,就在前段时间的斗艳夜上。不过那天唱的时候,单凤状态非常不好,事后郁笙烟还兴高采烈地跟她说,单凤那次是整夜斗艳节目中的垫底。
可今天情况完全不同了,歌声堪称完美。一字一调里满满的情意。
留莺频频点头。
她抻着头,好奇地望向那个带单凤来的姓查的男人。五官到还算周正,衣着远远看着似乎不俗——不过毕竟只是个书生,也不是多么华贵的衣料,比起粱梦阁里出身名门的大人们,还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在看哪个男人呢?”
耳边传来一个酸溜溜的声音。
留莺扭头看了林鸢一眼,朝他撇撇嘴。
“你说呢……”留莺心念一动,立马凑了过去,“哎,那个查公子……你认得么?”
“认得啊。”林鸢见状,也顺势地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姿态来。
“那你知道单凤是跟他……处在一块了么?”
“知道啊。”
“啊!竟然是真的,难怪好久没在粱梦阁见到她了……那你知道他俩怎么在一起的么?”留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被郁笙烟□□出来、此刻已经熊熊燃起的八卦魂了。
“想知道?”
“想!”
林鸢眯着眼睛指了指他的脸颊:“这里,来一个,我就让你知道。”
留莺一愣,随即四下望了望,见没有人注意,探起身,在林鸢刚刚指过的地方,狠狠地……屈指弹了一下。
“嗷!”林鸢忍不住呼痛出声,“你这妮子……下手真狠!”
留莺也有点慌,忙伸手帮着揉:“我、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疼啊……你要是不调戏我,而是痛快地回话的话,我自然不会对你下狠手呀。”
“……我倒是想痛快回你的话,但其实我也不晓得其中的原委……”趁着留莺再屈指弹过来之前,林鸢连忙说,“不过,我知道谁知道!我可以让她告诉你!”说完连忙招手,唤来候在程公子身边的柳成丝。
柳成丝抱着投壶和白绫,从人群后面绕了过来。
“林公子,有何事吩咐么?”
林鸢低声把留莺问题对柳成丝重复了一遍。
柳成丝坐近了二人,也放低了声音,对留莺道:“这事儿我还真的知道。因为单凤她本来应该是……老程的人吧。”
“程公子的?”
柳成丝点点头:“老程挺欣赏查仁义,曾带单凤和查仁义同游,在某面墙上看到查仁义旧时题的诗为埃尘所蒙。单凤便自作主张,以袖拭拂。此举叫查公子颇为感动,老程便做了个人情,叫单凤跟了查公子。”【历史上确有其事!男主角叫魏野】
留莺愣愣的听着,然后长叹一声。
真是想不到,人人都有着不同的一面。天天在粱梦阁里摆臭脸的单凤,竟也有如此知性撩人的时候。
“那个查仁义……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查仁义么,”柳成丝抬头瞥了一眼正在唱结尾的单凤,“除了林鸢公子之外,今年最惹眼的后起之秀。”
“咦,林鸢?”留莺瞪大了眼,转头看向那个被点名的男人,“你竟然这么厉害么?”
林鸢无辜地一笑:“只有你不知道我厉害而已。瞧,人家说了你还不信呢。”
留莺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伸手握住了男人的大手。
“我也说了,你最厉害了。”
柳成丝安静地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远处正在飙最后一个高音的单凤。对身边这二人若无旁人的互相告白罔若未闻。
留莺忽然想起什么,在单凤唱完之前赶紧转过头去对柳成丝说:“柳姑娘,令妹柳照君,现下已经是粱梦阁的人了。前几天她刚通过了考验,成了正式的清玥,现在她也是粱梦阁的后起之秀呢。”留莺笑眯眯地看着柳成丝惊诧的漂亮脸蛋,“其实是我们老板娘的女儿看中了柳照君,从明月楼里把她挖过来,跟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一起演一段黄梅戏……嗯,反正我现在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她,她聪明又乖巧,特别招人疼,我们都会好好照顾她的!——哎呀,单凤那边结束了!柳姑娘你快上去吧,轮到你了!”
柳成丝一时出神,有点浑浑噩噩地起身、往前走,走出几步后蓦然清醒,脸上漾起了浅笑重新走回留莺旁边。
“林公子,该你们投了。”
留莺猝不及防地望着那截白绫,愣愣地抬头看向“恩将仇报”的柳成丝姑娘,却看见她笑着对自己做了一个“多谢”和一个“放心”的口型。留莺又转头看看林鸢,林鸢也只是冲她扬了扬下巴。无法,只好讪讪地接过白绫。
九尺九那么长的距离之外,柳成丝扭着蛮腰舞了一小段,最后一刻却猛地将投壶举起,壶口遥遥地冲她举起,腰臀后倾,一条腿离地翘起,摆了一个极其不稳当的姿势。
留莺更懵了。本来就投不准,更兼柳成丝摆了这么一个晃悠的姿势。
直到林鸢在耳边轻声催促,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捏起一支菊矢,掂量了两下,对准壶口猛投过去。
菊矢眨眼间就飞到了半空中。
留莺内心一紧。
千万投进,千万投进。
“啪”一声菊矢的尾部打在了壶口上。
完了!
留莺正准备失望地耷拉下眼皮时,却又吃惊地睁大了。
只见抱着壶的那两只纤纤素手,难为人所察觉的轻轻一拨弄,壶口微微一倾斜,那只本来应该弹在地上的菊矢竟一头扎进了壶口去。
“好!”
林鸢带头鼓的掌!然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叫好的声音。
留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懵懵地望向柳成丝,只见她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灿烂夺目。
“恭喜,姑娘!”她遥遥地对留莺抿唇道。
留莺会意,便也甜甜一笑回过去:“也多谢你。”
接下来,留莺继续闭着眼瞎投,竟又叫她接连射入两支。
由此,留莺成为今日重阳宴的第一个中了“全壶”的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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